我懶得解釋,懶得答覆環繞的疑問與好奇,
選擇蟄伏,閃避人多的場合,
需要安靜,以沉澱這次的放下、下降,
以及,滿滿的收穫。
我看著雪山上方,明白圓柏林在等待,
曾懷疑是自己的幻覺,卻未曾懷疑過祂的旨意。
我接起這些串連,看見一張生命之網,微微顫顫聽令,
順應著往上爬,然則東風不來的時刻,逕自前行並沒有任何意義。
記起入山時的昏幕,環山的鳥鳴,盛夏時分,谷地在歡奏。
颱風並沒有阻撓我們,警察局或國家公園的紅燈也沒有,
那只是一種探測,探測我們對於遊戲規則的恐懼。
(誰不渴望成為一個乖小孩呢?)
出發前惶惶不安,面對家人朋友,承接他們的質疑,
我多麼害怕他們不認同,害怕直視他們的眼睛。
而當,需要找一個人頭來頂替時,走投無路時我打電話給她,
她毫不遲疑把資料給了我。「嗯,我相信妳做得到。」說得雲淡風輕。
我掛斷電話,一愣一愣地,眼淚無聲無息地跑出來。
我掛斷電話,一愣一愣地,眼淚無聲無息地跑出來。
以為可以假裝堅強,淚水卻揭示了被理解與支持的深深渴望。
但我沒有察覺,最深刻的恐懼是對同行者的。
我不願,也不敢懷疑。
出發往火車站的路上,我哭著對飽說:「反正我從小就習慣不被認同了……」
不可思議的是,我們上山了。
完全違反計畫(天啊志佳陽!)。
不可思議的也是,我們下山了。
一樣,完全違反計畫。
我的背包好重,我以為我無法背那麼重。
現在回頭細想,我有那麼多可以輕而易舉放棄的機會,
命運卻推著我走到關口,一點一點鍛鍊出我們的平衡與穩靜,
然後告訴我,
「好,現在可以下去了。」
知覺時候未到,因三位一體無法成形而無能回應,
這是現實,這就是過程。
我哭得像個孩子,覺得殘忍,才知道召喚有多麼強烈。
一切的一切,都只是考驗──
有多想做這件事,多想成為怎樣的人。
下山後的鐵腿充其量也不過是提醒著重量,
這天醒來,第一個閃進腦海裡的是第一營地的微風樹影。
我從溪邊走來,躺在飽身上,
飽說森林很美,我翻身,看見葉影婆娑。
「剛剛有老鷹飛過。」飽細語,「飛得很低。」
她坐在升火處,兩手交握,葉子磨蹭陽光,斑斕地灑落在她身上。
我仰躺在松坡上,一手攬著飽的腰,
瞇起眼,這一刻如此柔軟,如此真實。
蜜蜂也似的蒼蠅逗留在我的眉心,飽要我揮手搧走牠,可是我沒有。
牠逗留在我的眉心許久,跟著我走動與打包,
當我終於等到,牠飛離一刻,鬆一口氣的同時,
卻發現左眉心似乎有東西尚未離去,我的眼角可以看見逗留在眉心的物事……
奇怪,不是飛走了嗎?我摸一摸,紅色沾染了手──
那是血,從我的眉心流下。
順鼻翼滑落,形成一道長長的血滴。
我轉過身問她:「是血吧?」她看著我,有些驚愕,
我把血滴擦去,衛生紙上鮮長的血印完整而漂亮,我忍不住凝望。
她為我的傷口敷上花精膏。
我歌唱,流淚,右眼的淚水順著臉頰滑下,
完美滑落,直到下巴。
我歌唱,流淚,左眼的淚水也順著臉頰滑下,
完美滑落,直到下巴,與右眼的淚水在喉嚨處匯合──
那是發聲歌唱的地方。
我看見以我的眉心為出發點,用眼淚散射出來的愛,
人臉原來是一個愛心。集結在發聲處。
我的淚是水,血是水,溪水也是水。
這一刻,我與水並沒有分別。
我深深地頂禮,嘴裡流出一串沒經過大腦的話。
講出來後,自己也有些震驚。
於是下山後的第一個早上出現的是那片森林的樹影。
我在家裡,走上走下,整理發票、洗碗、曬衣服,
細細做著一些瑣碎的家事。
連續畫了幾張畫,血與水與河的心,
頂上長有一片搖曳的森林,像是我的頭髮。
溪水流著,流經我的身體,流經四肢百骸,
從指間散射出去,與世界交融,
說,我願意。
我知道,這與颱風一點干係都沒有,
我們放手,下降,接受一切變化,然後出現無可預期的風景。
我記得站在路口無能回應的深刻哀傷,
他拭去我的淚水,她安靜深長的擁抱。
好長好遙遠的一條路,不過是起步。
我知道,我們都將知道。
我眨眨眼,腦袋突然清醒許多,
是的,目標愈是清楚明確,愈是艱辛困難,
我需要沉靜有耐性,這要練習打包很多次才行。
我需要跨越自己的恐懼與排拒,才可能抵達下一個地方。
老天,這艱難得超乎想像(幹怎麼可以這麼難),
我卻因此顫抖了起來,覺得活著好好,這樣充滿戰力。
又瞥了一眼(時不時都得看的),
那幅眼淚畫出來的愛心、滑落的血滴,
頂上的森林和歌唱的溪水,一雙看得分明的眼睛,
真的很美、很美。
每天每天,等待落雨,等待濕淋淋狼狽的自己,
每天每天,天氣晴,在滿心感恩與眷寵中醒來。
白日有陽光與輕風,黑夜有銀河照看。
我知道老天對我們有多好(太明顯了),三颱環伺只是鍛鍊,
無須清楚颱風動態,面對的從來只有當下。
走在山徑上像是回家,
走在山徑上像是回家,
我拍拍樹幹,捏捏身側的草尖,探聞花朵,
彷彿認識了很久似的,好高興祂們一直都在。
火光耀耀之時,我們向天地四方祝禱,
親愛的東西南北、親愛的天父爸爸和大地媽媽,
我好開心可以跟祂們說話,講了許多心裡的話,
匍匐在地,任隨松針和泥土的芬芳沾染。
我知道我們被疼寵,我知道一應俱足。
至此我終於懂得,深深感謝所有擋在眼前的,
那些令自己遲疑的、拉扯住自己的、卡關的、被迫放棄的,
真相太難,不向前走去永遠不會明瞭。
有時你以為是半途而廢,但其實是又往前跨了一步,
放下與等待,比什麼都困難。
我們背轉過身,往下走,一邊釋懷,一邊恍然,
慢慢地,就心甘情願,平心靜氣,
慢慢地,就擁有了全世界。
與颱風沒有干係,因為連颱風也祝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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