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柏彰]



一、
    我決定不搭便車。我忘了為何我決定不搭便車。我告訴夥伴們我們用走的,慢慢走、靜靜走,無須理會時間。即便我們負重,即便自武稜農場下車處到雪山登山口還有好長一段距離,我們就走,這段入山的路。一邊走一邊觀望,一邊體察一邊轉換,走久了,自然會到。
    事實上,我們根本無須便車。我是這麼想著的。

    站在橋邊看著流水,呼吸著樹林的空氣,呆立良久。夥伴們走在前面,我知道自己落後,也不急著趕上。

    繼續走,地上有不明物體。我屏著呼吸,慢慢走近、走近,蹲下來……是一隻死去的青蛙。

    嘆了一口氣。

    喔,我當然可以起身就走,繼續前行,夥伴們還在前頭等待呢。可是我無法,如果我在這個時刻,仍能假裝甚麼也沒有發生,那麼我剛剛呼吸的空氣,橋下溫潤的水氣,就也都會是假的。

    我把牠移到橋的邊側,避免來往車輛反覆壓碾。牠的身體發出淡淡腐臭,我想我不會忘記這個味道。但我沒發現我不會忘記的還有更多──地上那些黏呼呼的黃色液體到底是什麼呢?在鼓起勇氣翻覆青蛙身體的一瞬,發現了一顆一顆金黃透明的小晶球──肚子破掉了,它們就掉了出來。

    牠是一個孕婦啊……眼淚在看到青蛙蛋時瞬間衝到眼角處,身體裡有嗚咽湧上。難以忘記下一刻轉頭發生的風景──一絲一絲的線,分明落下,非常清楚……這是什麼?直到我抬頭,才意識到雨。才清醒地,看見天空的眼淚。

    人們並未醒覺生命是如何被眾多力量餵養著長大,又是如何在不經心的速度感間被毀絕破滅。牠破滅好了一陣子,有人在乎嗎?忍住湧上來的哀傷,卻看見天空掉下來的,小心把牠移到橋的邊側,用幾片落葉覆蓋住牠的身體,與牠說:「對不起,謝謝你,祝福你。」輕輕哼唱一首歌。

    才剛起身,一部車逕自在身邊停下來,他說:「要去哪?上車!」我驚愕地看著駕駛座上的大哥,他有雙堅毅的眼。驀地有些倉惶:「登山口……前面還有幾個夥伴……」我記得自己的堅持,用夥伴為理由推拒。大哥說:「那沒問題,一起載,上車!」

    我盯著這位停下車的大哥,他篤定協助的眼神,似乎和青蛙的死亡、細雨、和忍住的眼淚連結在一起,像一齣被安排好的劇,讓我無法斷然拒絕。我的頭腦卡住了,身體傻傻爬上後座,在風裡,與大哥的車一同前往尋找前面的夥伴。

    他們或坐或站在一個樹林邊,在大哥停下車吆喝後,我看到一模一樣的反應。本來要拒絕──卻在看到後座的我之後,一個個傻住了。那些說好的堅持呢?就在承接死亡承接雨之後,化作車行的風,流轉在蜿蜒的山景間。

    「為什麼?」夥伴在風裡問。我看著她,眼睛裡有好多的話,卻一句也應不上來。


二、
    細雨中,她丟下傘,跑到熟悉的老松前,一把抱住。老松的樹幹粗壯,另一個夥伴慢慢走上前,在她的對面,作一樣環抱的姿勢,兩個女人在雨中,抱著一棵松樹。

    我仰頭,雨絲不止,從這個角度看,可以清楚感覺從天而降的雨水,是如何以重力加速度輕巧地散射下來,拍打著臉。我於是把臉更往後仰,睜開眼睛,清楚看見這場雨,然後,張開嘴巴。這真的如甘霖,恍若能滌洗所有、疏通一切,一場淨身的沐浴。

    二葉松爺爺,我們回來看您了。祂在雨中靜默不動,伸展的枝葉在雨中像一把大傘,撐開天空。雨和松針的味道交融,我們在這樣舉重若輕的存在裡,得到心裡的安適。我有些震驚,原來在雨天,也可以走得這麼舒服。

    那一夜,我們在山屋裡,都作了夢。

    夢不一而足,但不約而同地都很清晰,以致夢醒的清晨不是準備早餐、不是嬉笑怒罵,只是安靜躺著,默想一遍夢。然後起身,在微光的窗前,分享夢境像分享秘密,帶著一點微醺,又有點肅穆。

    事實上,我沒有這樣走山過。某種超越以往經驗的力量默聲貫穿我們身體,像一道光筆直射入,映照出變化萬千的光芒。

  細雨如預言,我們被夢境與眼淚包圍。


三、
  我嘗試忍住,努力把淚水吸回去,可是沒有辦法,它就是要掉下來,「對不起,讓我哭一下。」只好掩面與夥伴說。哭一下下、一下下就好……

    二號山莊外,人們來來去去,喧囂吵嚷,我們早都習慣了,走了快一天,也該歇息了,可是,為什麼沒有人願意停下來陪我討論走入那片森林宿營的可能性?這山莊一向人滿為患,四周滿是嘈雜的人聲,裝備窸窣的聲響,心底有隱約的抗拒,更多是不被理解的委屈。我太一意孤行了嗎?太任性嗎?眼淚順著臉頰滑落,我聽見森林的呼喚,但無人聽明白,大家都累了,眼前的便利和舒適是他們需要的。心底有個缺口,我想否認缺口的存在,它卻明確地浮現出來。我感到恐懼,恐懼於不被理解、恐懼於被迫妥協,那也許讓我與同行夥伴漸行漸遠,差距只會愈拉愈大,直到我無法承受……我愈想,愈覺得孤單,老天,怎麼會這麼傷心、這麼悲慘呢?滿腹心酸無處釋放,還有一種深層的,連自己都不是很明白的悲傷。眼淚一直湧出來,我坐在山莊台階前哭了好久,根本無法收拾,完全出乎自己預料。

  陽光明媚,人們來來去去,還有外國人來打招呼,我抬頭,他見我滿臉淚痕,連聲抱歉。我說不出話來──是我抱歉,好失態啊……夥伴走過來擁抱我、安撫我,感覺到愛,我稍稍穩定了一點,直到我開始放下走入森林的念頭,直到我接受現況。但眼淚仍時不時會冒出來,在煮晚餐時、在話家常時,「妳的眼淚還沒完啊?」一個夥伴語帶驚愕。我點點頭,讓它流下來吧,它是現在重要的盟友,幫我傳達與訴說,缺口的成因。我珍惜它,它說的都是真話。

    眼淚停了的時候,我接受了所有當下。一旦接受,委屈難耐突然間就迎刃而解了。從自怨自憐的狀態脫身後,心明澈許多,沒關係啊,我願接受一切。所以午夜一點大批山友出發攻頂的準備與聲響,我接受;黎明時分換另一群山友動身的談笑,我接受;早上起床去如廁,在生態廁所內看到衛生紙散落一地,我接受;老師站在前頭向三十位中學生宣告著注意事項,學生們騷動不安,老師情緒激動,嗓門大到山莊後方都聽得到,我接受。

    喧嘩的人群間,我們幾個人的安靜顯得有些特殊。我站在那裡,看見一個女生走來,翻過台階的木欄,躍入草叢。我有些疑惑,盯著她,她正伸手入草叢,終於看清楚了──她在撿拾別人遺棄的衛生紙,似乎是很習慣了的樣子。我接受,滿懷感激。

    轉身看向山,祂一樣沉默、安然且篤定,每天如是接受。所有的發生、所有的經過。

    離開山莊,走入森林前,我凝望著山莊入口,向它敬禮。忽然間明白山要教導我的物事,謝謝這裡授予我的一切,只要虛心領受所有,就不會再排斥或抗拒、不會被喧鬧愛批判的腦袋干擾,因為這就是我們的世界,光照與暗影、寧靜與喧囂,都是恩典,只是我沒有意識到而已,只是我們的路還遠長而已。

    走在天秤的兩端,經常失重,驀然回頭,才發現失重的過程必然得經歷,唯有如此走過,我才能明白,把斷裂的地方銜接起來,平衡內裡的動盪,照護我們的陰暗,承接它,轉身才可能看見光。

    走入森林,大片如海般的冷杉純林,陽光灑落,林下厚厚青綠色的苔蘚發散著金光,林間有風繞旋。夥伴愣愣看著前面這片風景,不由自主哭了。

    有人抱樹、有人哼唱,我四處散步、閒晃,爬上大倒木睡覺,就像回家。

    嗨,親愛的雪山媽媽,回來了喔,您的孩子們。

 陽光溫暖如昔。


四、
        夜半,她作了個緊窒幽閉的夢,在睡袋中纏攪一陣,清早醒來,偷偷哭泣。另一個夥伴想起情感的淤塞而流淚,眼淚牽動了周遭,牽動了我。

  他見狀走避,閃到大石後方,坐下來,默看山谷。

        每個人的身體裡,似乎都有個洞。

  山谷裡的森林,輕輕勾起每個人撥開,那隱匿良好的黑洞……我們走進森林,看高聳參天的玉山圓柏,是如何蟄伏千年仰天生長。高海拔生存不易,祂們的枝幹卻隨風遊走,扭曲糾結在所不惜。這坡背風,玉山圓柏難得長成參天巨木,整片、整片都是。走在其中,聽見古老的時間,針葉的香氣滿溢鼻間。

    「啊,樹裡有洞!」有人指著一處。

    我們咚咚咚跑上前,爬了進去,爬進玉山圓柏的樹幹裡。

    玉山圓柏身體裡也有洞,但祂不太認真隱藏祂的洞,高大的巨木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不計條件地朝陽光而去。樹幹儘管是中空的,中空到可以裝進一個人,仍直挺挺地生長著。我被這洞撼動,縮身其間,仰頭朝上,可以隱約看見光,洞內稍有陰濕,卻因為陽光穿過小小的洞口,鑽了進來,在蜘蛛結的網子上閃閃發光,輕輕撫摸內側樹幹,仍堅硬結實,這使得洞內極美、奧妙而且神祕。

    我想起我們的眼淚,我們總為洞的不完美而失望而痛苦。玉山圓柏,卻是在這樣在不完美中,映證了完美的存在。

    不可思議。

    我們從洞內爬出來,又爬上一株倒下的巨木,像孩子般在上頭玩耍、探險。灰白色的樹皮又硬又滑,糾結扭曲的紋路卻令我們安然在其間攀爬,俯身繞行、或站或坐。每一個洞,都讓人傾心、讓人警醒。

    「我喜歡玉山圓柏。」她由衷地說。

 找了個無人的角落,我環顧四周高大靜謐的巨木林,面朝四方,深深頂禮。

    是的,我喜歡我的眼淚。它的矛盾與真實讓我們更加立體鮮明,富足和光亮卻從未遠去。
    
        我喜歡我的眼淚,就像我喜歡我的島嶼。因為毫無辦法的喜歡,而有無與倫比的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