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雪谷 2015 冬]
習慣一個人在路上,有好友同行,也有默契騰出足夠的空間給彼此。與伴侶同行,卻不一樣。我是如此擅於移動,卻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渴望與男人同行。安居的男人不曾出國,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終於我們敲定這趟長程旅行。但隨著出發日愈來愈近,我愈發不安,撤離形單影隻的自由自在,我隱隱憂慮,異地形影不離的未來。
一、
喜歡雪的男人,初來乍到一切都很新奇。抵達中國哈爾濱的第三天,男人開始喉嚨發癢,來自亞熱帶島嶼的我們不知什麼叫凍感冒,男人保持一貫的細心警醒,乖乖吃藥,喝大量溫開水,卻發現台灣帶來的藥沒有任何效用。接著,就莫名其妙發燒了。人在旅途,平時不吃藥的我們只得買退燒藥服用,燒終是退了。但退了又起,起了又退,最後,我們不得不加錢從多人間搬進雙人套房養病。
退燒藥藥效約莫四個鐘頭,藥效退後又會開始不舒服,一碗餛飩麵都無法吃完,我看著男人躺在床上難受,表面上故作冷靜,內心卻煎熬難當。旅店的王姐人好,夜裡拉著我頂著風雪到外頭找藥劑師詢問,買了新的消炎藥和口服液,在燒燒退退持續的第三天,男人又爬上床艱難地躺下時,我摸摸他熱燙的頭,感到深沉的無力,眼淚悄悄溜了出來……
以為憑藉諸多行旅經驗總能化險為夷,卻發現自己什麼也做不了。以為天大地大好不容易學會飛翔,卻帶男人來這天寒地凍的地方受苦受難。男人被困在一張床上,成為藥罐子,鼻子塞住了不能呼吸,我把枕頭墊高,看男人病懨懨地坐起,不忘懊惱感冒延誤兩人的行程,窗外白雪紛飛。
我決定放棄雪地健行的計畫,男人睜大眼睛摸著我的臉,我在一片模糊的世界裡發現自己原來可以輕鬆看待,那些過去不願罷手的。到房外撥了一通電話,儘管已預付去程車位與入山前後住宿的全額費用、儘管隔天就要出發,我還是取消行程。
「是我們不好,若造成作業上的困難,無法退費我們也能理解。」我說。接電話的小林有些難為,但不忘溫暖的安慰,我說著對不起啊對不起,想起臥病在床的男人,眼淚又滑出來。出行沒幾天,就遇上接二連三的挑戰,除了水土不服、勞神傷財,更多是絕望。
收入不穩定的我慣於拮据度日,擅長用少少的錢走長長的路,要理論要砍價都訓練有素,用盡一切方法節省開銷,多數決定因此跟著價格浮動,這種生存之道,讓我消耗不少情緒在錙銖必較上。第一次懂得犧牲一筆「冤枉錢」,心甘情願。掛斷電話,長長吐出一口氣,倚著樓梯口的欄杆,我衷心感謝金錢,謝謝它助我解決這件事,眼淚不知為何卻無法抑止。看到王姐帶著客人上樓來看房間,閃身走進廊道,在走道盡頭拐彎,這副狼狽模樣我不能被王姐看到,進房也徒添男人擔憂,而走道總有盡頭,我覺得去哪裡都不是,王姐和客人的聲音近在咫尺,我躲在某廊道的底端嗚咽,不知該拿這場病怎麼辦。
眼淚似乎帶有某種神奇的力量,男人認認真真洗了個熱水澡,這回燒退之後就不再起了。
是夜,我頭暈腦脹,身體發熱難耐,「來了!」我想著。男人才剛好轉,就輪到我了。我並不驚訝,甚至是鬆了一口氣──至少終於不用再當個無能為力的旁觀者,而有病可以對戰。
王姐不知道這些過程,聽說我發燒了,她安慰愈發沮喪的男人,說我肯定是為他發急,上火了才發病的:「沒事,燒一會兒就過去了,過兩天一定好!」她篤定無比,如母親般的笑容令人心安,致使我突然能接受這一切,連帶想起我們在房裡互按對方穴道、按摩、擦身體與閒聊的畫面。
走不出去,也是一種風景。
預定行程延了又改、改了又延,前前後後病了一週,只為一天雪谷到雪鄉的健行。走入白雪靄靄的松林,看到大小不一的白雪順隨冬日推移,在紅松、雪松和冷杉的枝椏上形成雪球,藍天之下,一球一球的白雪把樹林點綴得如童話世界,綠葉落盡,更顯冬日的莊嚴靜謐。我們忘卻出發前漫長的疼痛,忘卻時間的投資報酬率,與昨日和解。
我在冰天雪地的酷寒中上廁所,凍到手指不聽使喚無法順利穿上褲子。記得,為了脫下手套、把三層褲子拉上、紮好襯衣、扣上扣子、放下外衣,在完成這幾個動作時,我感覺到時間恍惚被按下了〝漸慢〞的鈕鍵。
如廁前,我勸男人先進小屋取暖,但取暖的小屋只要進門,就得花上二十塊人民幣。我說沒關係,我們已經在這樣的雪地中負重行走數個小時,山頂毫無遮蔽,還有下山的路要走,這風又凍又刺,根本無法招架:「我去上廁所,你進小屋等我,好嗎?」我與他說完,轉身去廁所。零下近三十度的低溫裡,艱難地,耗盡所有的注意力只為把褲子穿好。
其實並不知道到底花了多少時間如廁,只知道手指漸漸失去知覺。在終於穿出枯木搭建的簡易廁所後,我看見男人在風雪中等待的身影。
他的肩頸緊縮僵硬,似乎站了許久,黑衣上覆蓋一些白雪,我震驚地瞪大眼,跑上前一瞬才忽然明白,並肩飛行的意義──那不一定是眼睛能接收的景色,有些風景是看不見的,例如心靈與心靈之間的穿越。
二、
我們一起到吉林看霧淞,旅館的飯菜燒得不錯,男人難得恢復好胃口,卻因吃太多而消化不良,午夜時分他起身,拿起垃圾桶,吐了一夜。我們再度取消隔日行程,在房裡多待一天。男人躺在床上,開始厭恨身體的不爭氣。
男人生氣,對一切都不滿意。我耐著性子安慰男人,趕緊出門找運動飲料、補充熱開水、提醒著吃藥、端一盆熱水給他泡腳,男人卻告訴我他想回台灣……
那些出發前的躁動不安蟄伏在身體裡,一下全甦醒了──我捨棄書寫的習慣,背來筆電卻從未打開;我放棄獨處的可能,遺失了安靜自得;我安排行程時時考慮男人,但每逢不順遂便成為我的責任……那個早上我爆發了,振振有詞數著我的付出與委屈,頂著不舒服的腸胃,男人報以漫長的沉默,我不吐不快,把一切都傾倒出來後,卻沒有想像中開懷舒暢。
我看向窗外,衝突只是更彰顯了,我們是如此的不同。
那時我才赫然發現自己的改變──除了不再打開電腦,我不作行程紀錄、不執著於票劵的存根、也放棄記帳,坐車時一反過去巴著窗外風景不放,輕而易舉便可以睡著。我其實不知道自己怎麼可以變成這樣,一起旅行證實他總能讓我的某根神經徹底放鬆,我發現不是每件事都非得記下;存根留念似乎也不那麼要緊;而只要帳戶中還有餘額,我就不用再計較每天到底吃了幾頓飯坐了幾趟車……
我沒覺察跟他在一起的我,是另一個我,有別於獨行的我,我只是拿舊有的自己出來對抗──那個和男人一起旅行,而新生的我而已。
男人收下我的抗議,不然隔天,不會因為陪我在霧淞島上反覆走一樣的路,只因我著迷於雪樹銀花的幽隱小徑。
我們去查干湖看破冰捕魚、在龍華寺匍匐在佛的眼下、沿長長的松花江畔走路、冰冷月色下欣賞松原夜景……繞了一大圈才回到哈爾濱青旅,在去機場前為了上網查資訊,我終於打開電腦──那瞬間真是奇異,原來不碰電腦對我而言不是什麼壞事,鍵盤上靈活敲打的手指讓我懷念,竟然還有一點點不甘……原來我甚至渴望不碰電腦更久……
不固著於自我,也是一種休息,這種改變,與其說是妥協或投降,不如說是一種進化。
三、
我們回到花蓮,合作的農場裡,男人挖著馬鈴薯、地瓜、甜菜根與紅蘿蔔,我蹲在田裡,聞到剛出土的紅蘿蔔,甜甜的,帶著一股清香。
拾起紅蘿蔔,放在鼻尖嗅聞,芬芳出奇。不可自抑,聞了一次又一次,這才感覺到原來心底有缺口,慢慢被填充補滿──那是異地長途旅行對島嶼水土的仰賴,滲透全身,不知不覺。
原來是這個味道啊,過去不曾明白過。
務農的男人尤其明顯,在田裡走來走去,看來看去,動來動去,自在像回老家。嫻熟地拔起一根根蘿蔔,我不愛紅蘿蔔,但我充滿信心地宣告:「這紅蘿蔔一定非常好吃!」
那就是他。與土地在一起的他、從土地到餐桌的他。走得愈遠,愈清楚明確。當我們在滿街重口味的東北菜裡茫然失措,當我們想找個廚房做菜卻不得其法,當我們高燒難退、上火又拉肚子時,是這樣的一股力量牽引著我們,水與土的鼻息,原生地如母親。男人用無聲的言語告訴我,遠行是對回家的禮讚。
我們採摘收穫,送菜給鄰居,為土地養出健康又漂亮的蘿蔓驚嘆。煮食料理,在餐桌前開動,洗碗收拾、拖地板與倒垃圾。才漸漸懂得,紮根是什麼意思。
旅途被男人收起來了,我遲遲不敢多問。前日收到男人寫回家的明信片:「第一次在國外待那麼久,是很好的經歷,水土不服沒給妳太多支持,以後再一起旅行,再互相照顧。」
是啊,共度一生的人,確實需要貨真價實的蜜月來練習,不同視野的衝撞與媒合。回來以後才發現,那些迂迴曲折或停滯不前的路之所以美麗,因為身邊有不願放棄磨合的彼此。愈煎熬,愈深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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