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多年前一個冬夜。
我們還住在花蓮壽豐的平和村,
那時我們一屋空空啥也沒有,飽用農作換家具,
在別人借的田地裡種起了地瓜和玉米。

我對食物的了解不多,我需要它只因為我必須吃飽,如此而已。
而一個寫作者埋首工作時,眼裡只有電腦,吃飯有時甚至是干擾。
而我先生從農,這個事實即將完全改變我,我仍不自知。

那個晚上很冷,我的手指在冷空氣中敲打得有些發顫,
如果思考得久一些,手指很快就會僵住。
書房很小,卻離廚房最近,
我聽見飽從屋外走進來,還不知道他提了一桶從田裡帶回來的地瓜和玉米。
我聽見電鍋裡咕嚕咕嚕地煮著什麼,
那咕嚕咕嚕的聲音很好聽,大概是因為冷,我彷彿能感覺到蒸氣。

後來書房的門被推開,飽端進來一個碗,放在我書上。
隨後默默關上門。
我看著碗裡,是一根新鮮剛煮好的玉米,冒著熱騰騰的蒸氣。
寒冷的冬夜裡,能清楚地看見白煙。

我繼續敲字,終於還是被它的溫熱吸引,
拿起來,咬下一口──
接著就像拍廣告一樣,眼睛瞪得老大……
因為我不相信一根玉米可以這麼脆嫩、這麼清甜。

「這是什麼玉米?」我向廚房大聲問。
「雪珍玉米。」飽回答。
「啊?」聽不懂。
「雪 米,白色的甜玉米。」飽說。
「哪個雪哪個珍?」我想把它記起來。
「白雪的雪,珍珠的珍。」

我看著那一根玉米,想著,喔,雪裡的珍珠。
記起來了。

我是這樣認識玉米的。
在一個冬夜,答答作響的電腦前,一口咬下的鮮甜。
從田裡剛剛回來,剛剛煮的。
食物的里程縮到最短,原來有這麼大的不同。

我是這樣認識土地的,饒是爬過再多山走過再多的水,
也不一定能理解土地是如何養大了人。
當然那當下我沒想這麼多,只是覺得,
能在那個晚上吃到一根玉米,冒著熱呼呼的煙,
真的好溫暖、好富足。

農夫照顧玉米。玉米照顧我。
我轉過身,迴望過去,才明白,
過去之所以不在意作息與吃飯,
是因為離土地太遙遠的關係。

多年後,在我們回鄉種田以後,
飽又收了第一批雪珍玉米,喚醒了我認識玉米的記憶。
然而這次,被照顧的不只有我,
我發現這個力量圈變大了。
爸爸媽媽吃了以後,我看見他們眼中的晶亮。
這一次,換我回答他們:「雪珍玉米,雪裡的珍珠。」充滿驕傲。
晚餐的湯裡少不了它,這回爸媽爭先恐後地向妹妹推薦,
連姑姑也偷偷問媽媽,能不能帶一些回家。

我知道玉米不再是玉米,它能轉化成不同的力量。
體內自然湧現對「食物」的敬意,我才碰觸到自己的倨傲。
玉米依舊稀鬆平常,在超市在路邊攤在火鍋店都能看到,
但我已經不一樣了,就從那個冬夜開始。
一根玉米,是「把對土地的照顧,分享給家人的滋味。」
如果不是那一個冬夜,如果不是身邊有一個農夫,
如果不是土地一直在這裡,如果不是陽光雨水和朝露。


一根玉米餵養我們的,豈止是溫飽而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