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於聯合副刊20160415


    夜晚,蹲坐在禢禢米上,持續整理著工作室。因長年行旅和不斷遷居的關係,跟在身邊的書並不多。偌大的空間下日光燈顯得有些暗,我把箱子裡的書一本一本拾起來撫觸,然後篩選。
    那是一本放很久卻一直未讀的書,拿起來的同時,從書本裡赫然掉出一張紙,以為是出版社的讀者回函,正要丟回收箱,才發現是一張明信片──一張略有厚度的牛皮紙,背面寫著「XX國際青年旅舍」。


一、
    那年冬天,我們相約回內蒙古牧民家,亞熱帶島嶼的孩子並不清楚零下三十度是什麼感覺,我記得我們在花蓮的大街上打了通國際電話,詢問到底該帶些什麼衣服,又不願向牧民吐露是不是真的會出發。我記得我們出發前一周因要結束工作都有些兵荒馬亂,不知為何打包卻老神在在,但總覺得少了些什麼……我們不是第一次結伴旅行,嚴格說來,我們甚至稱得上熟悉於這樣的默契與模式,我記得我們臨時訂了機票,朋友驚叫你們這麼輕鬆一點也不像要出國!結果我們到了機場,才發現原來忘了辦簽證。我們沒氣得跳腳、也不訝異,冷靜地在香港辦理落地簽,一如我們旅途一向習慣處理彼此糊裡糊塗的意外。

    是的,那時還非常年輕,走在外頭就像丟了一樣,一點也不會想家,飛機抵達一刻,二月的北京落了第一場雪,我們像孩子似地在夜裡大呼小叫,白天在什煞海畔散步去吃餅,看人們在結冰的湖面上滑冰,妳在冰雪上寫下愛人的名,我帶上剛買的毛帽拍照。我們錯過人生第一班飛機,我拍著櫃檯怒吼:「為何這回飛機會準點起飛!」櫃檯人員唯唯諾諾安撫不了我們,坐在機場角落失魂落魄一陣子,然後起身,背著大背包回青年旅舍,晚上依然圍爐吃火鍋,拉著朋友去逛鳥巢與水立方,在冷風裡大叫大笑,完全忘記沒搭上飛機這回事。

    那時,什麼也不用管,天天都像在過年。


二、
    「旅伴,」我在心中默念。
    「旅伴。」再讀了一次。

    這個詞其實困難,因為旅者要有一個好旅伴,和尋找伴侶一樣不易。

    無數次的大吵、無數次的冷戰,我們這樣訓練對彼此的容忍度,摸索對方的邊界。妳輕鬆大方,我節制嚴格;妳樂於收受,我卻不愛欠人情;妳不特意拿捏情感,我則講究精準落實。我們如此不同,幾次我感到幾乎無法再一起走下去了,一個魚湯小攤上兩人食不下嚥,眼淚撲簌簌落下來,我們終致面對彼此大哭,心中各有無限委屈。

    奇怪的是,明明想過千百次的放棄,卻始終沒厭棄彼此。

    我坐在禢禢米上,面對成排的書。想著妳的書多到可以成排堆疊至天花板,我的書卻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重新篩選一次。就像我們在旅途中買東西,妳總是毫不手軟,時常苦於不必要與多餘;我則精打細算,卻也為錙銖必較經常鑽牛角尖。當然,也有例外的時刻。

    那時我在雲南一個古鎮短居半年,妳休假來找我,恰巧因北京青旅老闆難得回雲南分店,邀請我們作陪。不到短短一周,陪客的生活便徹底消磨了我們,我們焦慮於自己的時間總逸散得無影無蹤,好不容易偷到時間閒晃,兩人卻在古鎮街上如無頭蒼蠅般亂走。妳看上一件裙子,意志消沉的我們什麼也不管就隨便砍價,像可以藉由這管道來宣洩心中的積鬱似的。

    看鋪子的是一個看來很年輕的小哥,小哥不給砍價,我們就賴在那裡,開始和小哥耍起無賴,隨便搭聊起來,無所謂了,只要我們自己在外面,只要時間留給我們自己。直到小哥千萬不給降價了,他聊到這店是他和他老婆的店,他作不了主。我們也不十分驚訝於他已婚,隨口問問他多大了。

    「我肯定比妳們大。」小哥說。

    我再度拿起那一條裙子,走到小哥面前,流氓似地開口:「我賭我們比你大,贏了這條裙子就五十塊賣我們,怎麼樣?」然後撞撞小哥的肩。

    小哥開始語無論次、結結巴巴,換來我們倆大笑。

    小哥慌張地說:「我怎知道妳們多大?唉不行啊這五十塊賣不了……」

    這回換妳灑俐地掏腰包,說:「沒問題我們隨身攜帶身分證,你倒是說說你多大啊?」

    小哥只是不停揮著手:「我不賭我鐵定比妳們大,唉呀妳們別鬧了……」

    我們倆欺上前去,在小哥面前張牙舞爪,小哥愈發驚慌,我們還得忍住笑。

    小哥死活不賭,我們死活追著他問年齡,最後得知他二十六歲,我們有默契地相視一眼──大方相繼揭穿自己的年齡,小哥反正不信,裙也不賣。

    我聳聳肩,那也沒什麼大不了,我們反正玩得很開心,這裙呢,也不是非買不可。

    臨走時,妳自動湊上前,指著妳台胞證上的生辰年月日給小哥看:「哪!我81(1981年生)的,都二十九了你還不信!」

    在小哥又驚又羞的神情裡,我們灑脫地道了再見,兩手空空,大搖大擺走出店門口。

    我還記得上街那剎那,妳一邊大笑一邊搭上我的肩膀,那力道突然而猛烈,我能感受到彼此抽動的身體,我們都大笑了,兩個囂張放肆的女生,瘋瘋癲癲走在五顏六色的商業古鎮中,夜色下,各種各樣的價格成了流動的七彩背景,花樣和數字再也不是重點,噱頭已遠去,兩人搭肩一瞬,有一種風風火火的快意。屬於我們的時間,不偏不倚、不輕不重地落在這一刻。寄人籬下的難言之隱都隨風去吧,這一刻如此真實。

    我們歪歪倒倒在街上走著,相互拉扯彼此,不停悶笑回想剛剛小哥無言的臉,收下他的老實與可愛,心裡卻一點也不覺得對不起他。


三、
    我們還愛逛早市,逛著逛著就分別兩道,各自穿梭在街頭巷弄中,買雜貨或吃小吃,不一會兒我們碰頭,妳手上便多了幾件衣褲,我不可思議地怪叫,然後也下手買了件天藍色的長擺衣服。

    但回青年旅舍後我們就後悔了,懊惱著自己不該這麼衝動,兩人在房間裡從試穿剛買的衣服到試穿彼此的衣服,如同大學時代的女生宿舍。妳穿好那件天藍色的長擺衣服,跑到浴廁的大鏡子前邊照邊看,我隨後走進去,恰巧看到一位廣東男生蹲在那裡用吹風機吹著濕掉的鞋。

    「好看嗎?」妳拉著長擺衣服,問那位廣東男生。
    「……妳下半身就這樣搭嗎?」廣東男生說。
    「呃……那這樣好看嗎?」糟糕,被看穿沒有全心全意去搭配。
    「難不成要我打一半的分數麼?」廣東男生的聲音混在吹風機的聲音裡,依舊非常清晰。
    「喔。」妳於是轉身回房換褲子。

    我忍住笑,背著手輕巧地溜回房,著迷於這些繽紛細碎的火花。都快三十歲的人了,還以為自己多年輕啊!但旅途上的某些時刻,我們確實是這樣溯回了,花樣年華的小河。
    那是因為脫離原生土地,脫手責任義務脫手工作本份,不論旅途風景是明亮是黯淡,總有細瑣的小事值得我們敘說。

    我一直記得的,那時天都黑了,我們捨棄搭公車,走長長的路回青年旅舍,兩人在夜路的冷風中一邊走一邊說話,妳低低細語深埋的心事,那些未解的心結都落在台灣──我們時常在這裡聊起我們至愛的台灣,我們擅於在異地爬梳自己,有時悠緩有時激烈,面紅耳赤也在所不惜。但除卻熱烈的激辯,更難得的,是有機會安靜下來,細細舔舐過去的傷口,當往事如風。

    走著走著,我拉緊大衣,大橋上的車子來來往往,柏油路上拖著車燈的尾巴,沒有人注意有兩個女子緊緊靠著邊側走著,我們的頭低低的,有一些無解的惆悵、一些找不到出口的悲傷。我突然發現,這些傷口並不會因異地行旅而因此揭示更多,但我們終於願意一點一點揭露,低頭細撫,那些成長過程的傷疤,情感的創痛。妳說,我們終於懂得寫一封信、一張明信片給那些曾傷害彼此的朋友,說一聲:對不起,謝謝你,我愛你。


四、
    多少年前的事了,卻像上輩子的記憶似的。

    我們現在很少碰面了。妳在非營利的環保組織工作,站在社會運動最前線,既勇猛又剽悍;我在鄉下整理房子和寫作,獨善其身,幾乎都在山間海邊度過。

    然而這都只是外在形象,只有我們知悉彼此的真實。

    前日妳因出差南下,撥出少少的幾個小時碰頭,但龐大的工作量與緊迫的時間讓我們無暇多聊,妳突然嘆道懷念多年前旅行的身無罣礙,不過一聲短嘆,我即刻回到那些隨性風景中。忽攸覺得,是啊,那時一身輕盈浪遊天下,彷彿有大把青春可以揮霍,而今身負重任後,時間就永遠也不夠用。

    那些趕飛機趕火車趕集再怎麼趕,也不比現在趕場來得辛苦。以至於當昨日重現,昨日晃蕩恍若隔世。

    妳太累了,好不容易來到我家,卻睡著了。

    我看著午後打進來的光線,突然看見一條生命長河,細緩悠悠地流,流著我們未曾覺察的──就因為有那些輕盈好說嘴,現在才會這麼舉足輕重。

    事實上,每一刻都舉重若輕。

    就因為我們記得、就因為覺知生活走得太快,當行事曆一頁頁快速翻過,快到我們根本來不及細看,那些在心裡流淌的時光,才真正被留了下來。

    妳醒來,我們去田裡兜了一圈後道再見,我擺擺手,就像在旅途中。


    是夜,我整理工作室,一本書頁中,掉下了那年冬天的明信片。

    我坐在那裡,細細撫觸紙面毛絮,時光嘩嘩嘩地流,我聽見妳的嘆息,撐開了時間,兩個人走在細小微亮的黑色縫隙裡,大包小包的行囊發出匡啷匡啷的聲響,我們卻一點也不在乎跌跌撞撞,只是安靜地,在那深深的夾縫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