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鐘前,我們還振振有詞地說明獨處與靜默的重要性。
在山裡,一個人安靜坐臥一段時間,
讀取自然的訊息,是多麼難得、多麼珍貴的時光。
我們鼓勵你們找個喜歡的角落,窩著,靜默。
然後你們四散──

走進山屋前,我看到地上有個東西,
雖被埋進土裡,但它露出一角,我知道它是個罐頭。
這不是第一次,我還是猶豫了一下,
直到現在,我還記得怔忡的那幾秒鐘,
身體能感覺時光流穿,幾秒鐘慢轉,
已預示接下來的一切──
當然我依舊天真地相信:只要把它撿起來就好了。
於是我蹲下去,扯拉罐頭,
土地把它咬得緊實(一股熟悉感襲來),我拿登山杖來撬,
撬開土壤後,罐頭露了出來。
嘿嘿,這不就拉出來了麼!
……接著看到罐頭底下,也是罐頭。
我沒有皺眉,這真實感熟悉,
也就安靜地,繼續挖掘。

一旁有老師看見,一同來幫忙。
他跟著我一起撬開,想乾脆都撿一撿。
妳們是在這個時候走出來的,剛備好保暖衣物,
說好去某個角落獨坐山林,靜默。
但妳們看見了,圍到我身邊來。
生鏽的物事帶有某股引力,妳們不自覺蹲了下來,
一起撬開,撬開淺層物事,
三、四個女孩一起挖,速度比我快,
但事情發展並不如我們想像的那樣輕淺。
罐頭一個接一個被挖了出來,一個接一個,
不只有罐頭,接著被撬出來的,
還有被燒過的塑膠瓶、塑膠袋、瓦斯罐……
奇怪?怎麼撿不完?怎麼全都埋在地底下呢?
妳們不肯走了,愈挖愈起勁,我惦念著妳們此時應該靜默獨處,
妳抬頭:「我不去了,我覺得留在這裡更有意義!」
一旁的夥伴點了點頭,我感覺到妳們同聲一氣,
立時被妳們的堅決打動。

那些罐頭都生鏽破裂了,妳毫不在意割手,只是使勁挖掘。
「小心一點!」我輕聲提醒。
如同尋寶一般,東西一件件被翻了出來,源源不絕。
怎麼可能?就在山屋前?怎麼會?為什麼要這麼做?!
一開始,明明看起來沒什麼問題啊!
我看著妳們不可思議的側臉,看著妳們心底浮現吶喊與疼痛,
如同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女孩仔細地翻查罐頭:「2006年!是2006年欸!」
「那時我才四歲……」有人噗哧。
是啊,垃圾也是足跡的一種,我們能從其痕跡辨識出當年的樣貌。
土地看似不動,用祂沉默的力量承接。
2006.1.21……這天是我生日。」一個女孩翻查另一個罐頭,說。
我聽見她語畢的笑,笑聲非常非常輕。
十年前的記憶,這樣被翻出來了。

妳們為這小小一方土地下埋藏的痕跡,奮力合作,
後來,群情激昂,
我退了出來,成為旁觀者,垃圾在妳們眼中如寶。
起初,只單純想還給大地本來的面貌,
什麼時候合力開挖出一個洞了?
有女孩從另一端喊著:「欸,不要挖了!我覺得撿地表上的就夠多了。」
背包裡的塑膠袋已盡數掏出,
一路撿來,我沒有足夠的塑膠袋再盛裝更多,
單單一個成人雙腳的面積大小,就掘出四袋垃圾!
我看見妳們的熱情妳們的不解,
怎麼會?怎麼會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東西埋在地表下呢?
「為什麼?」妳們問我,情緒隨著垃圾的深度逐漸升溫,
我收到潔高漲的憤怒、婷深沉的憂傷,
收到當年在這裡獨居一個月自己難解的愁苦,
看著露臉的垃圾愈積愈多,
心裡思量:這只會愈撿愈多……要怎麼背下去?

這群人一開始,根本沒計畫要撿垃圾。
但隱隱有一股力量,推著我們走上前來,
我撞見過去的自己,才承認難言的傷痛並未被安撫,
發現故事從未間斷過,一切自有安排。

我好像找到等待許久的答案,這一刻不再形單影隻。
卻也開始,為這無止盡添加的重量發愁。

校長來了,她不贊成孩子們外掛多餘的重量在身上。
一則我們沒有足夠的袋子盛裝,
二則憂心孩子們不只可能重心不穩,還會邊背邊掉。
我們圍成了一個圓,校長宣布把垃圾集中,就地擱置:
「我回去會發一份正式的公文給太管處(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
請他們盡速派人上來處理。」校長說。
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她的眼炯炯有神。
這對從來就只會傻傻地撿、死背活背的我們而言,
不啻開闢了另一條新的路徑,
原來有主動反應、做更多串連的方式。

是啊,我們所撿所挖到的垃圾,不過是山的萬分之一,
持續認命地撿與背只是治標不治本,
根源在於登山者的素養和社會的價值取向。
部分孩子點點頭,部分孩子似乎無法立時接受,
潔的手掌緊握、神情漠然。
「婷,妳很難過是不是?」校長彎腰詢問。
婷努力忍住眼淚,可是失敗了,
她最終用手摀住臉,身體不自覺抽動著,無聲大哭。

我清楚地收到了嗚咽,
那是共有的,醒覺者的無助。
我好想衝上前抱住婷,一如抱住當年的自己。
我們從面對垃圾的過程中重新認識了「人」,
無語對蒼天的痛楚,鮮明浮現,
就在這裡,同一個地方,重演了一次。

我們決定不背下山、學習不濫情,
天啊這好艱難!
艱難到,我必須深深記住這一刻(不得不)的放手。

「校長真的會發公文嗎?」下山途中,潔睜著大眼睛問我。
親愛的,對大人多一點信心。
因為你們終有一天也要成為(讓人有信心的)大人。
校長一到收訊處就撥電話給學校了,
我們也留字條放在垃圾集中處了不是嗎?

妳點點頭,鬆了一口氣,但眼裡還有話。
我知道,妳害怕垃圾無人理會,巴不得能夠自己背。
我知道。
下山這一路,眼睜睜看著妳們為這事件付出改變:
妳們成了垃圾控,見不得一點垃圾──
妳把地上的衛生紙迅速拾起塞入背包袋,對我眨眨眼:
「趁校長不在,趕快撿一撿!」
我悶笑出聲。

就這麼看自己的困境重演,以更年輕之姿。
我們將被愧疚感綁架,每個垃圾都能牽動我們,不撿起來就走不下去,
為了我們的悲傷我們的憤怒,為了遍尋不著的解答。
「下面也有……」婷指著山谷深處,發出懇求的訊號。
親愛的,量力而為,適可而止,
覺察到自己改變,也練習放過自己,
這不過是環境的萬分之一。

我開始,不再為這萬分之一感到無力,
看到的都只是表相,那些積累已久的傷。
而真相在哪呢?
那不只要付出傻氣付出熱情,付出身體與勞力,
還需要鍛鍊強壯有智慧的心靈,向源頭追去,
呼喊以及爭取,震動他者,撼搖普世價值。
「需要一場革命嗎?」妳說。
我沒有回答。
「啊,像太陽花學運一樣!」妳像找到什麼一樣興奮。
沒有標準答案,但我被妳的興奮感染,嘴角不自覺揚起。

謝謝有彼此作伴,見證傷口,一同起身。
是的,醒覺辛苦,我們將從無感醒轉成萬分敏感,
如同自傲與自卑,兩端都不是真的。
平衡點在哪呢?
「讚嘆美好,守護真實。」
下山一路,你們彎腰撿拾、陪伴等待的身影如光,
看不見盡頭是必然,這無損、甚至會強化我們的追尋。
我才知曉過程是禮物,人的存在本身,就是希望。

謝謝,南湖爸爸。


2016.04.20南湖圈谷/台中梧棲‧海聲華德福學校‧八年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