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自花蓮南返的路上,天色已黑。
飽坐在身旁專心開著車,我愛他沉默令人安心的存在,
在漸沉的黑幕中一點一點清醒過來。

「好喜歡黑夜喔。」我衷心地說。
只有在黑夜裡,我能感受到清冷的空氣,溫暖的光。
順著昏黃的光線繞行,風會帶來某些訊息,
隱隱的風聲,會洩漏方向。
一條隱晦的路在心中浮現,在黑夜裡愈來愈清晰,
即便腦袋的「可是可是」瘋狂如雨下,還是能在這樣清明的黑夜中,
慢慢撥開晦暗的烏雲,一層一層,
然後看見,核心深處閃著光。

我仰躺在副駕駛座上,明白是自己被自身的貪玩和惰性搞到身心俱疲,
聽得見遠方的鼓聲,實在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我並不知道我如何聽見,但隨時日俱增耳朵愈來愈敏感)
假裝聽不到、或者逃避聽到,都只讓自己更難過。
昏暗的光線下我向遠方的鼓聲拋出質疑:
「為什麼非得改變?」
「為什麼面對變化,計畫是這麼無能為力?」
「為什麼是我?」

眼淚湧現,不停不停。
昏暗的光線是很好的保護色。
我一直問,沒有任何答案,只有眼淚一直回應。
腦袋於是判定,一定是太疲累了的關係。
但心裡又明白,眼淚能說的話,遠超越了我所能表述的。

奇怪的是,這哭著哭著,
淚眼模糊中,我就慢慢看清楚了道路,
那是一條,自己不願承接的道路。
暗夜安撫我,我嘗試接受,
內心慢慢有燭火點亮。

深自感謝咖啡館吧檯人員,那一杯我不該喝的黑咖啡,
帶著最基本的、不經意的、平凡勞動者的溫度,
以最不起眼的方式傳遞過來,打醒自身的盲目。
他者以不經心之姿,輕而易舉溫暖了蒼白的內裡,
只有我還欺瞞自己,倔傲地假裝自己還可以。

黑咖啡的溫熱,和眼淚的溫熱一樣。
在一片黑裡我轉身看見,內裡的空虛。
一旦我願意承接,就長出了一點力量。
即使只有一點點,卻堅韌無比。

二、
我們從溫泉屋走出來,在河堤上散步。
河堤很長很長,遠方有海。

走上河堤,朝海的方向走,遠處有高架橋建到一半,
搞不清楚是傳說中的花東快速道路,還是南迴公路新建設,
高架橋很高,尚未銜接起兩端,到一半便直落了海,
從這個距離看去,公路上零星的車子緩慢移動,
但其實,我們並不怎麼留心看海。

因為河堤很長,金崙溪河床很大,河水混雜泥砂顯得混濁。
河堤有一側也跟著崩落,
站在邊側看,崩落的痕跡很清楚,卻並不突兀,
我接受,這世界美麗有很多種,
我欣賞並駐足觀望,
聽見自然輕聲提醒,就像河水流過。

手牽著手,順著金崙溪漫步,
被河水、河堤、遠方的海、公路、高架橋與周邊的山圍攏著,
走著走著我放開了飽的手,一蹦一蹦地往前跳去。
有河流作伴,有河水在身邊流著,真是太好了。
一邊哼唱,一邊張開身體跳舞,
真的邊走邊跳喔,一邊跳,一邊沿著河堤前進,
旋轉的時候,才發現原來真的不會暈。
飽在身後走著,接住了外套。
一邊跳舞一邊走路,讓心非常平靜,
身體慢慢熱了起來,還帶有喘息,
呼吸變得有感,那是帶有覺知的呼吸。

瞥眼見一根大漂流木在溪流右岸擱淺,即便已無根漂流,
還是能感受到木頭張狂的生命力。
因為它的存在,我更投入了。
有山有河的早晨,我在河堤上跳舞,前方是海。
後頭有男人照看。
昨夜的疲勞虛脫逐漸遠去,取而代之的,
是收受到山河相伴的滿足,跳著跳著,就想大喊:
啊,好舒服、好快樂啊!

謝謝金崙,謝謝金崙溪。(彎腰)



(2016.03.20花蓮‧阿帕拉契分享會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