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我‧中國內蒙古‧2007]

我其實非常慌亂。
剛剛下山,身體裡都是山的氣味和記憶,
但是再一小時我就要趕赴豆子的邀約,
說好一起去聽林生祥的圍庄演唱會,
我的大背包才剛放下,接著就發現自己的手機不見了,
全家人連同豆子都在幫我找,問統聯、開背包、翻車子…

沒有人問我為何又弄丟東西,
沒有人比他們再更熟悉我了。


直到豆子跨上我的機車,這個已有一個孩子的母親,
她在風中大喊:「好青春、好青春啊!」
我還在風中跟她靠北我的手機到底是在哪裡。

穿越15年的時光,已非二八年華,
好不容易共乘一部機車確實有快意,
但我一點也不覺得青春,專注地沉浸在生活的繁瑣與緊湊的時間感中。

對,我們要去聽演唱會。
對啦,老娘第一次主動參加所謂的"演唱會",首次體驗當粉絲是什麼感覺。


豆子帶我到鹽埕區一間很多人的麵店,
說要請我吃飯,我重聽發作又沒聽見。
我們一邊吃麵一邊亂聊就像尋常任何一個片刻,
憑藉多年的默契,不需要任何開場就迅速切入中心,
像有八百年也講不完似的,卻又慢悠悠地聊,
大概是因為我們太習以為常太從容了,
演唱會開場了也沒那麼在乎。
豆子噗哧了一聲:「劉崇鳳,開演了!」
我「喔」了一聲,埋頭吃麵。
不只是我,是我們。我們完全沒有要準時到場的樣子。
也許是,兩個人坐在麵店的私有空間比演唱會還更自在。

我這樣被帶入演唱會,花了比自己想像更久的時間融入。
(昨天還在雪山草坡上看山羊,杉葉和松香那麼清明)
期間與豆子談話,穿插著當年大學生才聽得懂的語彙。
生祥在台上,永豐也出來了,
聽見嗩吶聲,他們共構當年我所屏棄的一切。
我掉進時光機裡,看見大二的自己,
推開成功廳大門,聽見交工樂隊流利客家的口白──
一秒鐘怔忡,眼淚出其不意落下。


故鄉有蠱,平常你什麼事也沒有,倨傲地說那些都是包袱,
可是不經意撞見了,才知道有種東西叫潛伏期。
嗩吶欸!我最討厭嗩吶!!
每年過年黎明我都會被廟宇的嗩吶聲吵醒。
怎麼有人膽敢把嗩吶放進演唱會?怎麼年輕人竟然會買單?

這是張概念專輯,主攻汙染議題,
超級無敵硬,大家還來聽?!
我很佩服,真的很佩服。


「這裡都是文青吧?」我問豆。
「後勁在哪裡?」我問豆。
「台西村怎麼了?」我問豆。
「永豐大哥現在還是嘉義文化局長嗎?」我問豆。
「五輕是什麼啊?」我問豆。

我看豆子眼睛一次瞪得比一次大,
在她的諄諄教誨下,從沒常識變得有見識。

我在生祥樂隊的嗓音中感受故鄉的魔法,接受並且臣服。
他們不只唱美濃、唱高雄,還唱彰化大城。
「為什麼歌詞裡夾雜台語?」換豆子問我。
「因為彰化講台語。」我說。
怎麼會這麼巧,因為彰化大城,是小飽的故鄉。


我才發現,不知不覺間,我已重新接受了西部所有。
我們從大山大海的花蓮,搬回重工業的高雄/重農業的美濃。
高雄工廠不曾停止排放黑煙,美濃每天都有人噴農藥和燒東西。
我以為我將憤怒抵拒,可是沒有。
我接受,這就是我們生長之地,
西部與東部,連在一起,沒有分別。


「看星星是每一個人生來就有的權利。」生祥說。
我才知道上山看星星不是什麼理所當然的事,理所當然的應是──
抬頭就看見滿天星空。(根本不需要登高)
是我們習以為常,以為城市裡沒星星很正常。


最後生祥公布安可曲是〈風神125〉,
當年《菊花夜行軍》響噹噹的曲子。
豆子轉身看我幾乎跳了起來,
我在她驚喜的眼神裡覷見她一點未變的青春(完全不像個母親)
覷見我們大學坐在雲平大道邊交換困惑茫然,路燈灑下紅磚道的黃暈。
安可曲帶有濃厚的記憶與情感,我被撼動的當下,恍然大悟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 會。
會後好渴,深夜11點沿途搜尋飲料店。
最後蹲在7-11喝著礦泉水,說:「對不起我們還是買了瓶裝水。」
我們的話很多講不完,譏哩呱拉嘎啦嘎啦,
我打電話回家跟媽媽打招呼,但是豆子沒打,
於是11點半她爸打電話來罵她,
(她已經是個媽了,還是改不了她是他爸的女兒)
我失笑,把豆子送回家,兩人又在門口多聊幾句,
豆子最後一句話是:「再不上樓又要被罵了。」

回家的風裡,心裡滿足,
到底是看演唱會聽歌滿足還是相聚滿足,
也分不清楚了。

重點是,我的手機找到了。(我偉大的母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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