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山鹿自然工作室]
【醒覺活著的美麗】
晨起,做瑜珈,燭火有森林的味道。
雙手合十朝陽光伸出去,攤開掌心──
第一個祝福,獻給為我做蠟燭的國評。
第二個祝福,獻給在加護病房與生命搏鬥的阿倫。
第三個祝福,獻給待己苛刻的自己。
做完瑜珈,出門買報紙。
重新看了一遍〈羊〉。
想起擁有的與失去的,不知為何浮現眼淚。
羊早已消失無影蹤,
但我們仍活著,在諸多遺忘與躁動中,
緩慢醒覺。
這篇文章,
致我親愛的嚮導朋友、活動夥伴們。
謝謝山鹿自然工作室開創2016年的海歸,
謝謝你們用全部的氣力教導我
關於生命。
重看一遍這篇文章,才發現它對自己
好重要、好重要。
新的一年,獻給你們〈羊〉,
何其有幸,我們擁有彼此。
刊載於20170104自由副刊〈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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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醫師放下我的手,問:「妳怕吃羊肉嗎?」
我搖搖頭,不明所以地看著他。
中醫師說:「妳身體虛寒,可以吃一些羊肉,最好是溫體羊。」
我有些困惑,腦袋突然間轉不過來:「什麼是溫體羊?」
中醫師笑了,羊肉溫補,只是一旦冷凍,效果會打折扣。如果可以,現宰的溫體羊肉會更好。只是這樣的管道不多,當然,價格相對也比較高。
中醫師告知我哪裡可以買到溫體羊肉,只是我並沒有很認真記下來。
二、
這個夏天,我們划獨木舟到一座無人島上生活。炎熱的正午,我們用倒木、竹子和地布蓋了庇護所,在沙灘上睡午覺,睡醒,戴上面鏡呼吸管就下海游泳,幾個人相約海泳環島,海底有珊瑚森林,我們像大魚,被千百條小魚環繞。
我浮出海面換氣,看到阿泉蹲坐在滿是石蚵的礁岩上,看著我們。發生了什麼事?我仰頭瞇眼,看見山頂上的小巴,銳利的眼神如刀,數個人圍站在草地上。
我沒發現那幾乎是立時的,在這瞬間都收到了某個訊息,我說不上來,也看不到全貌,阿泉咚咚咚如山羊一般攀上山頂,消失不見。「想去參與嗎?」後頭的夥伴問。我逕自游向滿布石蚵的礁岩,一個起身上岸,隨著一股明確的身體動能,大步上攀,唯恐自己慢了一步。盡其所能爬上山頂,人群卻正好開始四散。
沒有人說任何一句話,神情在風中凝結,各自走下草坡,小巴高亢的古調響徹四方,古調蒼勁悲涼,在空氣中繚繞,如召集令。所有人,不管是否看見、不管知不知道,都不由自主隨歌聲的方向集中。我瞇起眼,遠方男人黝黑的臂膀上,扛著什麼?
歌聲遠揚,風吹風送,島上的生靈,包含青草、石頭、天空的飛鳥、海底的珊瑚……都接到了這個消息,海浪一波一波,送向更遠的地方。
一個生命已然離開。
三、
山羊倒在地上,鮮血染紅白毛,脖子上頸動脈的切口清晰鮮明,身體動也不動。眾人圍坐,眼淚滴落,部分夥伴有困惑、有難解。
我蹲下身,羊的眼睛水亮水亮,生命似乎尚未逝去;我趴下,趴到與倒地的牠一樣的高度,用鼻子磨蹭牠的鼻子,蹭著蹭著,鮮血染上我的鼻尖,牠鼻尖溫溫的,只是沒有鼻息。我的手指伸向頸動脈切口,撫觸被切斷的大管,帶著柔韌的彈性,這就是大動脈啊……必須接受,即刻面對,如此近距離的死亡。
我想歌,卻歌不出來。周遭的人混雜著憤怒、悲傷和痛苦,我才驚覺我們原來耗費這麼多力氣迴避死亡。它明明白白擺在眼前,人們無法接受,只能在心底嘶啞開來:「為何而殺?」
男人們動作很快,迅速架起竹架,撿拾沙灘上的海廢繩就綁了起來,有人搬石頭、有人吹火苗。我們圍繞在羊身邊,共唱一首鄒族的祭靈曲,但眾人不願結束,反覆吟唱多時才安靜下來。
「謝謝你,對不起,請原諒我,我愛你。」四句真言,反覆反覆。
一個女孩蹲在礁岩上無可抑制地大哭,我走過去蹲在她身邊。她哭著哭著,猛然抬頭:「羊呢?」我們一轉身,羊頭已與羊身分離。
志願協助者圍著羊身,小巴和阿泉教大家如何剝皮,周全地處理好羊身的每個部位。小巴領著女孩的手,伸入羊體內掏拾,「好熱!」女孩驚叫。
是啊,我們從未真實領略過,生命的溫度。
我凝望那伸進去掏拾的手,肅穆慎重的神情和動作似曾相似……如助產師的手伸進產婦體內,要掏出難產的寶寶一樣……死亡如是,出生亦如是。死生之間原來如此相似,不過一線之隔。出生一瞬,便預告死亡終將到來;死亡之時,一併也產出重生的能量。
他們掏出羊的四個胃,胃袋好大,小心別撕扯到。小巴拉開了橫膈膜,將心肺等盡數取出──我沒想到我就這樣上了一堂身體課。那女孩是醫科的,她撿起羊的肺臟入鍋,喃喃唸著這是左肺、這是右肺,你看右肺有三葉,左肺只有兩葉,因為心臟在左邊的關係。
「人類也是一樣嗎?」我問。
「嗯,人類也一樣。」女孩說。
羊身轉瞬之間被完美解剖,臟腑的溫熱柔軟告訴我,生之意義。「這就是溫體羊肉。」我告訴自己,冷靜且帶點戲謔。生命出其不意赤裸裸攤開在眼前,我才知道要付出這樣的代價。
中醫師,您說這是我需要的。中醫師啊,您囑咐我的時刻,並沒有說要承受這麼多。
上一次吃羊肉爐是什麼時候呢?那是與家人聚餐,媽媽說天氣冷,一家人特意開車到一家著名的羊肉店圍爐。我記得麻油混著九層塔的清香,記得羊肉店暖烘烘的氛圍,記得我們圍一個圓桌,勤快的妹妹敏捷涮著羊肉,快速起鍋,夾給爸爸和媽媽。媽提醒:「這湯很好,你們多喝點。」我們稀哩呼嚕地喝下一碗又一碗。吃得臉都紅通通的,一家酣暢飽足。
但沒有人靠近羊的死亡,沒有人對生命的付出感到一絲震驚,沒有人想認識那隻羊,沒有人對源頭產生興趣。我們直接越過生命逝去以前的故事,也就,切斷了任何其他力量的湧生。
吃下肉的一刻,我對生死毫無覺知。
而今我們掏出羊的臟腑,顏色和觸感那麼鮮明,小巴宣布:「這是一隻健康的羊!」把羊腸羊胃置入大鍋,端到海邊細細清理。「腸子一定要洗乾淨,旁邊的脂肪要留著,那個很好吃……」有人提醒。我摸著腸道裡的顆粒,一點一點順著腸子推出,那是乾草結成的糞便。我想起自己奇爛無比的腸胃,一邊洗,一邊怔忡:羊用身體告訴我,何謂健康完整的消化系統。我想像著,若掏出自己的腸胃,那色澤與彈性會是如何?一定要洗到天荒地老吧……
女孩拾起薄薄一層膽囊,裡頭有膽汁。我們小心地把脂肪和腸子分離,區別大腸和小腸,我拉開腸子,一截拉成兩截,兩截化作三截,四截五截六截……拉啊拉啊,愈拉愈長,像永遠抽不完似的,腸子怎麼這麼長?
「人類也是這樣嗎?」我訝異於身體的設計,如此精密如此奧秘。
「嗯,人類也是這樣。」女孩說。
拉開胃袋,倒出大量乾草,抖落海水。腸胃洗淨後,海水混濁不堪,即便在夜裡,都能明晰地看見,被擾動的海。
我端著那一鍋,再度走向火堆,火光紅豔映照每個人的臉。生命交換生命,濃稠緊密得超乎我的想像。
四、
火升得大,三角錐狀的竹架用海廢繩固定,架在火的上方。羊腸和羊肉串串掛在上頭,或丟進大鍋水煮。小巴全神貫注,一會兒蹲著整火、一會兒起身檢視肉排。
找一塊平整的木塊作盤子,羊的肝與心臟被支解成數小塊,放在上頭。阿泉彎腰呈上木盤,蹲在我們面前:「左邊是肝,右邊是心臟,中間是羊肉。」他低低說。因為背朝火光的關係,我看不清阿泉的臉,卻感覺到他的誠摯他的謙卑。小心翼翼拿取,說謝謝。想起方才他敘說追捕羊的過程,想起他微微顫抖的身體,身體也跟著微微顫抖。
羊的心肝在口中咀嚼,鮮嫩無比,百感交集。世界並沒有改變,只是我們甦醒了。一股情緒張力在體內流轉,我無法專心致志享受其美味,這與上一回圍爐吃羊肉的溫暖快意,有天壤之別。
你不得不重新思考你的每一餐飯,從何而來?無知確實比較輕鬆,如果寧可被世界蒙在鼓裡。
生命原來是這樣層層疊疊,與眾多生命交換而來。金錢可以買到的是那麼少,一點也不理所當然,夾雜恩賜與犧牲,這些逝去的,多渴望被理解、被承認與記憶。只是我的社會把這樣強烈的真實完美剪輯,我失去了該收受反應的一切,這當下才被深刻撞擊。
這隻羊告訴我,活著的力道。我才想起過去供養我生命的生命(雞鴨牛豬魚蝦蟹……),牠們是如何逝去的?在成為食物以前,我何曾為牠們歌頌過。
「妳身體虛,多吃一點。」分食者這樣對我說。
羊肉湯用海水調味,鹹鹹帶著鮮味,還有更多說不出口的味道。我想啃到只剩白骨,丁點不浪費,啃到後來卻開始反胃。我感到困惑,為什麼身體不要?中醫師說,這是我需要的溫體羊肉。勉強多啃幾口,發現再這樣下去一定會全數嘔出。放下碗,走到一旁,遠離密切交織的火光與人,獨自坐在大倒木上,仰望天空。墨藍色的星空好美,浩瀚深邃,將我包覆。前方就是大海。我深呼吸,大口呼吸,把自己交付給天空,一連吸氣吐氣了好幾口,聽見星星密語:「沒關係。」
反胃感慢慢消失。我偏頭想:身體承接不起的,是什麼?
我為何允許我們吃羊卻無法接受我們殺羊?這與相約吃羊肉爐、上超市買冷凍羊肉有什麼不同?有,差別在自己有沒有動手。差別在,你看著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在你眼前倒下,並且被支解。是,我們距離原始的荒野之道太遙遠,文明將我們保護良好,不知不覺就遺忘了太多。
當那些遺忘的一一回到體內,一次湧入全部,身體裡就出現海嘯,幾乎把自己淹沒。荒野依舊,卻難以稀釋真相,人類低頭絮語,評論與判斷,那些不殺與不能。你假裝平靜看待,身體卻無法再擔待。你只好承認,這與醫師的囑咐無關,身體如此誠實。
夜已深,還有人忙著剝皮膜、拉羊皮。儘管再想協助,也無法再多待一刻。我獨自走上石頭山,找個容身之處,拉起毯子,覆蓋身體。我躺在那裡,睜大眼睛,懇求星星和大海,照看我、守護我;懇求大石頭,賜予我古老安靜的力量。我像個老婆婆似地不停碎碎念,請求安寧、渴望好眠。
祂們默聲不動,我傾吐所有,被大地承接,然後沉沉睡去。
五、
我沒再去找中醫師。關於溫體羊肉,我有了自己的故事;關於虛寒不濟的身體,也有了自己的答案。
我看見生命交相哺養,犧牲與逝去的,慢慢合成一個圓──我們都在其中。那麼,若是哪一天我被需要了,我是否也願意如是奉獻我的全部?
「人類也是這樣嗎?」
羊的氣味留在手心上,久久不散。牠的身體道盡了牠的一生,牠用全部的生命教導我──醒覺活著的美麗。見證逝去,好好去愛,無愧收下,也無條件給出去。
後來我才明白,每一天,每一餐,這故事無時不刻在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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