刊載於聯副20170106
一、
站在山屋前的空地上,我們說,獨處是面對自己最好的機會,自然萬物是最佳夥伴。多麼難得,中學年紀就有老師帶領你們上高山,刻意留一段空白的時間,引導你們備好保暖衣物、做好心理準備,選擇一處喜歡的地方,放空、發呆、沉思……
確認大家明白獨處的重要性後,就四散進山屋準備獨處攜帶的物事。我正要走進山屋,瞥眼看見土裡有東西露出一角,鐵鏽色,我猜測那是個罐頭。站在原地猶豫了一下,時光如流,有什麼東西回溯到身體裡,這感覺似曾相識。
我還是彎下腰,決定把它拉扯出來:嗯,就是個沒入土裡的罐頭嘛!土地把它咬得緊實,如訓練過後的反應機制──我隨即拿登山杖來橇。沒多久東西便被挑起來,果然是個罐頭……但罐頭下面還有罐頭。我錯愕了兩秒,沒有皺眉,只朦朧感受到即將昭示的什麼,只是安靜地繼續努力。
另一個老師看見了,向我走來,一起幫忙,兩個人埋頭在那裡橇啊橇。你們在這個時候走出山屋,抱著外套、水壺和筆記本,看我們蹲在屋前,好奇地也蹲下來,生鏽的物事帶有某股引力,妳二話不說,也開始挖了起來。挖,挖開淺層物事。
三、四個女孩一起挖,速度比我想像中的快,隨即罐頭一個個露臉──不只罐頭,接下來還有被燒過的寶特瓶、塑膠袋、瓦斯罐……看來有些年歲,部分扭曲成團。我發現事情沒有那麼簡單。「怎麼還有?」女孩喃喃。幾個人愈挖愈起勁,丁點大的空地如黑洞,吸納了所有注意力,女孩們或用登山杖、或徒手,洞不自覺愈開愈大,罐頭、罐頭、瓦斯罐、塑膠瓶、罐頭、塑膠袋……一一被掘起,堆積在一旁。
「你們還要去獨處……」我說,心裡難為。
「我不去了!」妳抬頭,隨即轉頭諮詢其他人:「留在這裡好像更有意義吧?」圍在洞口的你們,頻頻點頭,同聲一氣,就這樣打發我的提醒,復又努力地挖下去。
不得不,被你們的堅定和單純打動。
「小心點。」我說。那些罐頭都已生鏽脆裂到足以割手,但你們毫不在意,只是奮力挖取。奇怪?怎麼撿不完?怎麼全都埋在地底下呢?隨著洞口愈來愈深,你們愈發激昂,互相提醒,並討論如何更有效率橇起罐頭。這一切和起初我們所以為的是那麼不同,如接力賽一般,源源不絕地拉出一道長長的歷史隧道,東西一件件被翻出來。
怎麼會?為什麼要這麼做?就在山屋門前?怎麼可能?
我看見你們不可思議的側臉,看你們認真努力的眼神慢慢浮現吶喊與震驚,憤怒與悲傷隨著事實的揭示緩緩浮現,像看見多年前的自己。
南湖大山一樣莊嚴寧靜,昨日黃昏我們走到草坡另一側看日落,唱歌給夕陽聽,歌聲隨風隨溪谷飄去,燦爛餘暉不忍直視,箭竹葉尖在搖擺,大山閃動著金黃色。紅色的屋頂在偌大圈谷中看起來是那麼一丁點,你們繞著山屋奔跑,說,啊好美,這裡好舒服!
而今你們看見了,除了美與舒服的另外一面。
女孩仔細檢視罐頭:「2、0、0、6……哇,是2006年!」
「那時我才四歲……」有人噗哧。
掐指一算,正好十年。幾個人不約而同用袖子擦拭這些花花鐵鏽色的罐頭表面,努力從痕跡辨識出當年樣貌。當垃圾也成為足跡。
只有土地,土地不動,千百年來用祂沉默的力量承接。
「2006.1.21……一月二十一是我生日。」另一個女孩說。
我聽見她語畢的笑,笑聲非常非常輕。
你們奮力合作,想還給大地本來的面目,卻在原本大地上開挖出一個洞。地表面積不大,但很深,你們將其包圍,情緒隨動作的持續愈來愈高漲,我終於退了出來,成為旁觀者,發現垃圾在你們眼中如至寶,那一塊小小的地表,就是藏寶圖。
有女孩從另一端喊著:「欸,不要挖了!我覺得撿地表上的就夠多了……」
背包裡的塑膠袋已盡數掏出,一路撿來,我沒有足夠的塑膠袋再盛裝更多,而這裡,單單一個成人雙腳面積大小的洞口,就掘出四袋垃圾!怎麼會有這麼多不為人知的藏在地表下?那麼我們所看見的美,還有多少是假象?「為什麼?」你們問我。我望著你們的熱情你們的不解,望著潔高漲的憤怒,廷深沉的哀傷,想起多年前獨居南湖山屋一個月的自己,那些難解的愁苦。
二、
八年前獨登南湖大山,嘗試定點旅居山中的生活,我在南湖圈谷住了一個月。簡單起居除了吃、睡、如廁,就是散步。
安靜了許久,也逐漸熟悉山屋周遭,幾個清早做完瑜珈、吃過早餐後,我會在山屋附近撿拾垃圾,分裝集中。然後想辦法請補給的朋友或說服上來的山友協助背下去,覺得這是一件有意義、充滿理想的事情;我以為我已知悉山區環境,就像我知悉我自己,以為只要行動持續,地貌就會恢復。可是整個過程,完全顛覆我的想像。
一個早上,我蹲在山屋東側,從一個罐頭開始,掘出了一系列埋在地底碎裂的塑膠袋,我一直記得那種源源不絕拉出塑膠袋的驚奇感,像發現一個隱匿多時的祕密。平時看不見也摸不到,不停留觀察你絕對不會知道。我拉著拉著,感覺草根和泥土與塑膠袋的糾纏,土地不屈不撓地收受,塑膠袋卻也沒因此化成灰,二者都很強勢,就這麼一起沒入地底,成為山的一部份。我挖了一個段落,感到疲累,臣服於無聲嚥下的大地,把陳年的垃圾都收進袋子裡,感到一點小小的成就感。下一刻,就在山屋後方的溪畔,看到搶眼鮮豔的顏色,「那是什麼?」我疑惑地走上前,在灘上,看到了新穎的、各式各樣在山屋生活你所能想見的物事:罐頭、隱形眼鏡盒、耳塞、各種食物包裝袋、調味包、瓦斯罐、半包未用的濕紙巾……散落在溪岸左側。我不可置信地看著它們,忽然感覺到自己是那麼愚蠢那麼渺小,再怎麼努力都沒有用,陳年的垃圾走了,會有新的到來。
我花了一些時間讓自己不再驚訝,也勸戒自己不要推測是哪支隊伍所為,但我無可忍抑憤怒與哀傷,我覺得自己像個笨蛋,搞不清楚狀況,到頭來是愚公移山,要改變的東西如此龐大,我的努力算什麼呢?不過是自欺欺人。
緩慢地蹲下來,緩慢地一一撿拾,隨著撿拾的動作拼湊出山友這裡的生活。
回到山屋,空無一人,我對天空大叫,卻沒有任何回應。我想哭,卻哭不出來。我看見了什麼?那是我日夜思念的家與社會,所創造出來的一切。那些東西撫育我長大,讓我有能力走到高遠之地,卻在此時給我悶沉的一擊──這麼狠、這麼苦。我看著南湖大山的巍峨壯闊,情緒和思緒在體內瘋狂流竄,像求救被摀住嘴一樣,這問題永遠無解,我看不到生路。
那些口口聲聲讚嘆的自然之美,都是……假的?
自那之後,山裡的日子就不那麼自由了。我被垃圾綁住,垃圾也綁住了我。
三、
現在這個洞口的,加上地表的,被撿起來的垃圾愈積愈多,我開始有些為難……愈來愈多,要怎麼背下去?
這群人一開始,根本沒打算要撿垃圾啊!我們並未計畫做任何「淨山」相關的活動。只是一股力量推著我們走上前,事情就發生了。我就這樣硬生生撞見過去的自己,才承認難言的傷痛並未被安撫,故事從來未曾間斷,一切自有安排。我好像找到同伴,看見相似的困惑與茫然、憤怒與哀傷,這一刻忽然不再形單影隻。人多就是力量大,我卻為無止盡添加外怪的重量,開始發愁。
潔不知甚麼時候跑走了。她獨自一人跑到山屋後方的南湖溪畔,一邊哭一邊捶石頭,被校長撞見。校長詫異地走過來,了解情況。
嚮導們都表示願意共同承擔。校長卻表明不贊同大家一起背垃圾下山。
我好詫異。不背?一點都不背嗎?校長說:「這不妥當,而且危險。」一則我們沒有足夠的袋子盛裝,二則憂心孩子們不只可能重心不穩,還會邊背邊掉。
待其他獨處的孩子們歸來,所有人圍成了一個圓,陽光正好。校長對大家宣布:把垃圾就地集中,擱置在山屋前。「我承諾,我回去會以學校的名義發一份正式公文給太管處(太魯閣國家公園管理處),請他們盡速處置。」校長說。她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雙眼炯炯有神。我的眼睛卻瞪得老大……主動對外連結、向上反應,提出要求與協助,讓管理單位對山與人的近況有更多的了解與回應……原來還有這一招啊!這對從來只會傻傻地撿、死背活背的我們而言,不啻開闢出一條嶄新的路徑。
部分孩子點點頭,部分孩子無法立時接受──他們不相信到這個節骨眼,卻什麼也不用做。我注意到站在校長旁邊的潔雙手緊握,努力忍抑著什麼,神情像石雕一樣冷漠無神。「廷,妳很傷心對不對?」校長說著說著,停了下來,俯身問對面的廷。
廷抿著嘴,努力忍住,卻終於雙手掩面,無聲大哭了起來。她的身體不由自主抽動著,肩膀不停顫抖。
我聽見了。無語對蒼天的痛楚,就在這裡,這一個地方,重演了一次。
清楚收到了嗚咽,那是共有的──醒覺者的無助。眼淚冷不防滑出來,多想衝上前抱住廷,一如抱住當年的自己,大哭一場。沒有關係、沒有關係啊!我們所撿拾所挖開的垃圾,不過整個山區的萬分之一,持續地撿與背只是治標不治本,只是一種認命、一種自我安慰,根源在於入山者的素養,根源在於社會教育的價值取向。我們從面對垃圾的過程中重新認識了「人」,我們確認了人對自然的嚮往與渴望,同時也得承認人的無知與機巧。
在這一刻,還得學習冷靜,學習不濫情。了解了真相,還不能有所作為。天啊這好艱難!艱難到我必須深深記住這一刻的放下。無須再背下山的事實,也讓我突然覺察到自己的習慣與執念,不可置信地,發現自己鬆了一口氣。
我們將所有的垃圾集中,擺放在山屋前門的屋簷下。寫字條留在垃圾集中處時,我想著遣詞用句。想著,若上來的人看到了,會怎麼想?若知道是中學生這樣清整出來的,會有什麼回應?身體輕鬆了,心卻沒有,這不全是國家公園管理處要處理的,更多還有與入山者密切相關的習性,關於欲望、關於方便,關於島嶼子民和山林那一段遙遠斷裂的距離。
四、
下山途中,潔跑到我的身側,睜著大眼睛問:「校長真的會發公文嗎?」
親愛的,對大人多一點信心。因為你們終有一天也要成為(讓人有信心的)大人。剛剛校長一到收訊處就撥電話給學校啦!校長也急性子,剛過北峰制高點就即刻行動。況且我們也留字條在那邊了不是嗎?會有愈來愈多人知道與看到這件事,即便我們可能不被告知,也無法有效追蹤。但我們盡力了。
潔點點頭,鬆了一口氣,但眼底有話,欲言又止。
我懂得。
你害怕垃圾無人理會,巴不得能夠自己背。我懂得。
下山這一路,眼睜睜看著孩子為這事件付出的轉變:他們變成垃圾控,見不得一點垃圾──潔走一走,突然停步,把地上的衛生紙迅速撿起塞入背包套,對我眨眨眼:「趁校長不在,趕快撿一撿!」
我悶笑出聲。就這麼看自己的困境重演,而且更年輕、更純粹、更果斷,毫不考慮衛生紙髒不髒,就算可能是如廁用的也不在乎。
是的,我們將被罪惡感綁架,每個垃圾都能牽動我們,不撿起來就走不下去。我們將陷入無止盡你丟我撿的迴圈,為了我們的悲傷我們的憤怒,卻怎麼撿都沒有盡頭。我們是如此愧疚如此不堪一擊,我們只能這麼做,聊勝於無。
「下面也有……」婷轉身看向我,指著山谷深處,發出懇求的訊號。
親愛的,量力而為,適可而止,覺察到自己改變,也練習放過自己,這不過是環境的萬分之一。
我突然,不再為這萬分之一感到無力。看到的都只是表相,那些積累已久的傷。我以為挖出的垃圾是真相,真相卻一層深似一層。那不只要付出傻氣付出熱情,付出身體與勞力,還需要鍛鍊強壯有智慧的心靈,向源頭追去,呼喊以及爭取,震動他者,撼搖普世價值。
「需要一場革命嗎?」潔偏著頭問,身後有雲霧繚繞的雲杉林。
我沒有回答。
「啊,是不是……像太陽花學運那樣!」潔像找到了什麼一樣興奮,她閃閃發亮的眼睛比森林更美。
我被潔的興奮感染,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也許吧,山沉默等待著,子民醒覺。其實有沒有答案都無所謂了,也不一定非找到不可了。
這麼一想,就鬆脫了。包含山的耐性、土地的生命力、人類的掙扎與努力,年復一年,被考驗、被檢視、被見證,那些以為在時光之流中深深埋葬的物事,有形如垃圾、無形如記憶,將一一被橇開、被平撫、被珍視,不可思議,成長本身就是禮物。我從沒有想過,多年後,孩子們的痛苦與笑容,會溫潤滋養多年前乾枯的我。旅程暗黑,寂寥且漫長,以為不存在出口,卻出現一道光亮。以為自己終將孤獨,原來我也不是唯一。
謝謝有彼此作伴,見證傷口,甦醒並起身。是的,醒覺辛苦,我們將從無感醒轉成萬分敏感,如同自傲與自卑,兩個極端都不是真的。那麼平衡點在哪呢?走過兩個端點,慢慢就會摸索出來吧!下山一路,你們彎腰撿拾、陪伴等待的身影如光。「讚嘆美好,守護真實。」看不見盡頭是必然的,本當如是,這無損、甚至會強化我們的追尋。人的存在,竟是土地的希望。
謝謝,南湖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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