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時常想著命運的安排,時常想著那些在山裡、在村子裡的安靜,所湧生出來的聲音,到底源自何方?

    聲音其實很明顯,只是我們太過忙碌,專注於行事曆或下一刻鐘要做的事情,那些聲音就算湧現了,我也聽不到。

    直到現在,我仍在思考返鄉這件事。當初是聽見了這個聲音,遵從這個聲音而回來,我沒有想到,祖先的土地,有這麼鮮明殊異的力量。

    我知道原住民有祖靈,但不曾想過自己的祖靈在哪裡,直到回返美濃,我看著這小鎮環山,才清楚地接收到,所謂,祖先的護佑。

    隱隱地、厚厚地,被抱著、看顧著。那不同於過去山裡所接觸的安靜。

    這種力量,必須實際地歸返生活,並且彎腰承接,才感受得到。
    有時,不是我主動迎上前,而是力量自然來找你,甚至會推一把。

    因非自發性產生,直到現在,我仍不確定這股力量到底得細心揀選,還是要照單全收?我被推著走上前,在仍對自己的能力有所顧慮與懷疑的時候,在我認為自己尚未準備好的時刻,機會說:「就妳了,去做吧!」

    至少,活動是這樣開始的。

    才回鄉一年,就被督促著走這條路。但自己也很清楚,口口聲聲說機會與命運,最終仍是我的選擇。

    偶爾生活忙碌的間隙,我抬頭看山;偶爾祭祖,我拜天看山,會收到這樣的訊息,我來不及想明白,也無能想明白。一轉身,又投入這馬不停蹄的冬天。

    回頭細想,這是自己第一次,主動引領淺山的活動。遠離熟悉的高山深山,遠走高飛的翅膀想像如脫線的風箏一樣飛走,回家意味不自由、意味承接親族與故鄉的包袱,我超級惶恐。
    在活動結束過後,我才慢慢,一點一點承認,過去我對家的詮釋與想像,有多麼侷限。

    那時我們剛回美濃沒多久,一個月吧……我整天在整理老家的迴圈裡打轉,浸泡在上一輩的價值觀中,急著想掙脫父親母親帶箝制的溝通。

    二○一五年十二月三十一日,青年朋友都安排著跨年夜的活動,我與飽說:「我們去母樹林走走好不好?」飽點點頭。我站在入口處的告示牌前,打電話給母親,發現母親不知道母樹林,但說雙溪,她就恍然大悟:「雙溪、雙溪啦!」母親用客家話強調,記憶飄回遙遠的從前。

    小時候郊遊,他們總是赤腳從學校走向山裡,經過這裡。

    我一直記得那天不知怎麼,在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就是想在母樹林裡經歷白天與黑夜。天色漸漸轉暗,我故意不開頭燈,飽對我的執著顯得有些無奈,我們坐在山頂平台上的瞭望點,飽等著下山,我等著黑夜。

    我把鞋子脫在登山口,藏在落葉堆裡,赤腳讓自己光潔,感受這片土地,穿越成片高大翁鬱的亞熱帶森林,這些樹種,自日據時期在這裡紮根,仰天生長,把這裡當家,自成一格,高大深闊的氣息,不可思議地令人心安。我走上山頂平台,看美濃的山,愣愣地看,飽坐在一旁休息,那時日落西山,黃昏轉瞬即逝,森林的林相似乎終止在這裡,再往上走,便是刺竹林。我不知怎麼突發奇想,帶著幾個出發前就準備好的物事,走到人造森林與本地林相的交接處,蹲下來,小心把物事一字排開:好友致贈的紫水晶、美國山徑撿到的鳥羽、田間鳥巢、與致贈母親的星辰花……這間東西是出發前挑選過的,有意識刻意帶了上來,把它們安置好的同時,也安置了自己。

    我單膝跪地,面朝這些對我有意義的物事,面朝美濃本地的竹林,祈禱與致敬。我記得伏地前的晦暗天色,起身一刻,一道金光竟明確地穿過竹林,精準落在這些物事上。我有些吃驚地轉身,看見夕陽,柔和的金紅色光芒斜斜地穿過自身,朝禮拜的方向而去。金光持續沒有很久,但足以我記到現在。夕陽很快地下山,天色暗了下來,我叫喚飽走上來,兩人在更上面的平台坐著,我像個孩子似地執拗地等待黑夜降臨,飽時不時提醒我「要走了嗎?」,我才有些不甘願地起身,一人開頭燈、一人摸黑,用兩種不同的方式走下山林。

    記得我們走了另外一條山徑,在暗夜的森林裡遇見一個石頭堆砌的平台,我感覺到神秘與自由,不由自主地在上頭跳舞,轉圈。發現自己好喜歡這片森林,我才初次認識這裡,已被家鄉淺山深深吸引。從不知道美濃有這麼完整的森林,我記得那些屏息安靜的下坡,深呼吸,能感受夜之森林的脈動。我在入口觸摸到鞋子,穿上,快到出口的時候,一隻螢火蟲如黑夜裡的星星迎面而來,我和飽瞪大雙眼,迎接牠(親愛的,現在可是冬天啊!),螢火蟲如引路者,隨我們走向出口,我知道一切轉瞬即逝,在那一年的最後一天,我們是這樣安靜地走過,母親當年從老家,赤腳郊遊的經過。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這麼詳細地寫下那一天,而不寫活動本身,但那一天在兩年後的除夕早晨,如此鮮明地浮現,我才知道那個跨年夜對我的重要性。

    也許,重點並非歸返本身,而是上溯自我血液裡相承的記憶與風景,莫名地,隱隱地,揭開那些,未曾想過要揭示的,缺口,或者……封印?

    旅程結束後我們到中壇的板條店吃晚餐,我還記得店家的喧嚷、客家菜的氣味與顏色,我們與花蓮的朋友傳Line,互道新年快樂,我深刻記得的,我一邊吃粄條一邊看著街道風景,那一顆落定的安靜的心,像是找到漂浪多年的歸屬,不可解、不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