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這裡,冬末的陽光溫暖,
瞇著眼,看向這一幅風景。

這個角度是劉家世世代代相望的風景。
縱使一代二代三代,幾個世代過去,景象變換,
仍然是這個角度。

我時常想到阿嬤坐在藤椅上看望這幅風景的心情。
我不用揣摩她的心情,因為我就在這裡,一樣地看望。
以一個獨立新女性、一個妻、一個女兒、一個孫女之姿。
這都是我,完整無缺的我,無所匱乏的我。

飽從田裡回來,用剛採收的黑豆煮了豆漿,
豆漿的顏色有灰黑的澄澈感,豆渣揉成一團像剛出爐的饅頭。
我端了兩杯給連假回來的大叔叔與嬸嬸喝,
在他們感謝的神情裡望見一個晚輩渴望與長輩連結的滿足──
那些過去急欲逃離的、別過眼不視的、否認甚且鄙棄的,
家族剝離脆弱的情感史。

想著這兩日,因朋友來訪,煮了紅豆湯。
我們端著大鍋毛豆到祖堂旁的茄苳樹下剝毛豆,
毛豆一粒粒被剝了下來。
午後的風微涼,我與小叔詢問茄苳樹的健康狀況,
淒清的枝頭讓人掛心。
小叔說,春天到囉!茄冬要換葉,正常的啊!

傍晚,端一碗紅豆湯走進小叔家門,
小叔喜歡一個人自在,
紅豆湯放在桌上,我便悄悄走了。
在散步回家路上感到一點點踏實,所謂的「接地氣」,
就是這種感覺嗎?
平日其實也不常交集,偶爾才接上那麼一兩句話,
在繁忙複雜的現代生活裡,與家族親戚寒暄閒聊,
幾乎是不可思議的…多餘──是,尤其是我輩,
與親戚攀談尤其耗能,耗能在言不及義,
過去,我根本避之唯恐不及,
在大家族裡,我是一個冷漠驕傲的孩子。

可是昨晚,邀請舜文帶宗言來家中一起吃晚餐,
大叔叔聽到舜文來:「她是不是(客家)電台主持人?」
喔,好似有那麼一回事。
大叔叔有些激動,他似乎很高興舜文要來。

晚餐後,大叔叔、大咪(嬸嬸)、舜文、宗言、飽和我,
圍著母親老家的圓桌,閒聊。
這些人都是首次坐在我家餐桌前,卻像過了很久很久一樣,
如鄉下每一次尋常的夜間閒聊。
我削水果和準備甜點,感覺自己站上了某個位置。
廚房裡的女主人,是我未曾想見過的位置。

聽聞大叔叔聊起小時候採菸葉交工的場景,與其細節,
散落在這個家的角落。
「聽到就,心裡抗拒。」他說。
只要聽到種稻、種菸葉就想逃。
讀初中時,凌晨三、四點就要起床工作,
到七點多騎著老爺腳踏車趕去上學,
抵達學校前,他已經工作了四小時。
我看著難得暢談的大叔叔,覺得時光真的有魔法,
不然平時我們不常交集,
怎麼會這樣坐在圓桌前,這麼熱絡?

我以為我不需要,但原來渴望藏匿如此之深。
沒有一個孩子,不會想與家有更密切的交會。

夜裡,睡前與飽聊著農務,
永遠聊不完的農務。
我這麼知悉鄉間生活的平靜與混亂,如何傳遞出去?
我們來開辦結合農務的生活假期吧?討論好多次了。
只是,如何與來訪者共居間還保有自我?
如何傳遞土地與繁瑣農務間辛苦卻美好的平衡?
如何反覆反覆地做,仍保有內裡的靜定?
田裡不只是短暫的親子樂園,
它其實相當務實,必須真實地做下去,長遠感受。
我們談了一會兒,其間有衝撞、有火花、有困惑,
在有一搭沒一搭的閒談間睡著,迷迷濛濛,
沉睡在鄉間月夜裡。

是,我們仍尚未找到一條舒服自在的道路,
但在這個早上,我看望這一幅風景,
覺察到似乎正在慢慢接近中。
我並不冀望抵達,因為已經在路上,
那些困惑掙扎、抗拒與辛苦,都融合在這幅風景中,
成就世世代代的守望。

那也許是一杯自耕自製的黑豆漿、
一碗紅豆湯、一桌不豐盛卻溫暖奇異的晚餐
所交會出來的,
藉由手作、煮食,
勾勒出記憶之海中深埋的歲月光年。
而妳只看見火花,只讚嘆火花,
卻沒被提醒它需要多少年的忍抑、等待與掙扎。

妳看著這幅風景,墜入歲月光年,
院內大伯母的衣架愈來愈多,
因為她要照料的女兒孫子都回來了,
除了洗曬衣服和棉被,
這裡曬豆子、曬高麗菜、曬蘿蔔、曬過各式樣的農作,
這裡堆疊家裡整理出來的紙箱、不用的鍋碗瓢盆、
門板窗稜散亂堆疊,
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不見,
這個院子平時靜悄悄啥也沒有,縮時記憶卻發現,
來來去去的晨昏與夜,這裡發生過太多事。

在這人潮往來車潮洶湧的四天連假裡,
我在這裡,靜靜走過老家每一個
時時刻刻。
靜靜編織,生活裡瑣碎微末的
嶄新當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