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_張卉君(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執行長)
我們在大學時代相遇,沒多久你就開始爬山。
你用爬山的技能教會我自助旅行的能力,從背包上肩開始。那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在我們或密切或間段的十四年相處歲月裡,我始終沒能跟你上一次山,倒是當室友時期幫你偽裝家人筆跡,代簽了不少生死自負的登山切結書。
即便你總是不分青紅皂白、說什麼也意志堅定地規劃上山,然後跟我們說所謂「失聯」的判斷實在是嚇唬了很多人,但每一次看你狼狽卻清爽地下山,然後不合時宜地穿梭在都市裡的大街小巷,又覺得有種無違和的泰然。
山給了你力量,它留在你的氣魄中有了一種樹皮氣根的虬榮。除此之外,也讓你這個愛蹺課的中文系邊緣學生,在班上有了「山社扛壩子」的稱號,活像是一個女漢子,且意外受到某種歡迎。也許在那個人人談戀愛衝聯誼的年紀裡,你一心一意的堅定長出了特有的樣子,那幾乎是一種對信仰的膜拜,你是山的信徒,便有了不同流俗的意味。
最近隨意讀安妮寶貝的書,提到她的一名大學年紀的女讀者,有了早慧的形容:
「也許人與人之間的區別就是這樣出來。當一些女孩子沈迷在日劇,指甲油,隔壁班男生的擁抱,百貨公司裡的某條新款裙子裡的時候,另外的女孩子已經走到了前面,站在自己內心的邊緣,觀望黑暗深淵,試圖找到微明時分的光亮。」
−−安妮寶貝,《清醒紀》。
這樣的敘述讓我腦中浮現了你的臉,以及年輕時候我們紮營在暗夜海濱,漆黑卻滿天星斗的清明——是的,我們都是時時站在自己內心邊緣的女子,因此生命得以交會,然後得見彼此在各自的黑暗裡如何沾滿泥濘地掙扎,始終還是這樣一路艱辛地走到至今,即使不同路數,卻始終遙相呼應。
「也許你走得比我們都還要超前」有時候我會這樣感覺。
記得嗎?最近的一次我們仨到石梯紮營——那是我們睽違多年,歷經你結婚、豆子生孩子,你們都各自有家庭之後,我們三人首度再次「拋夫棄子」的東海岸行旅;我們一起在石梯紮營,然後在一個有陽光的下午,在項鍊工作室前的海岸,妳(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得剩內衣內褲,一派自然地朝那個海濱走去。我看著你的背影,隱隱覺得不安與恐懼,僅僅注視著你和隨後而去的豆子身影,害怕你就此被吸進大海裡。
我看著妳越來越遠,幾乎就要越過那個海灣的安全範圍,妳不甚俐索地攀越了一塊分界的礁石,畏顫顫地站在上面向大海眺望,一波波浪打上來,妳的背影似乎猶豫著,想要向外探索,卻又評估著自己的能力是否足以應付海流;那段徘徊的時間不長,但我卻心跳加速,因為我知道妳極有可能就這樣縱身躍入。那時妳剛去完靈境追尋,下山後整個人又瘦又清,在海邊公路的斷崖就脫了鞋子要爬下去探路。我雖然常常在海上工作,卻始終和自然保持著界線,看著你的驚人之舉雖不至於訝異,卻仍高度緊張著可能的危險,只得提心吊膽地叮囑你小心一點,看著你發汗的手和腳,微微興奮的表情,強烈地想要與自然接觸和連結的氣息讓我感到不可預測的不安;當時的我不知道為什麼,非常非常地害怕失去你們,不論哪一種形式的失去——以至於你後來有些落寞地說,我們仨可能會越來越遠時,我非常篤定且不服氣地否定了。
無法否認,你正在往心靈的深處走去,比過去更堅定、更清澈、更渴望也更有力量地和自然發出精神上的連結,讓大自然照顧著你的心,也讓你自己從內在觀照中更加清省,那條道路孤獨而安靜,只能容許一人通行去追尋;但我們卻也從未停留在原處,你的經驗透過文字、語言,透過每一次隔空的陪伴,都傳達了一股堅定的力量,讓我得以擁有在黑暗中找路的勇氣。
比如說,在仙境度過的第一個夜晚,就是妳陪伴著我。
那時費了很大的勁,從關係的舒適圈當中脫離的我,意外獲得了一個靠近山腳下的平房住所。房子的主人是個具有神奇力量的女子,因故離開山邊的居所到北部長住,因此我有了一個看顧房子的機會,搬來這個極靠近自然,充滿蛙叫、雞鳴和蛇與昆蟲的木頭房子,背倚大山前伴七腳川溪,鄰近極少住戶。雖然慶幸自己的機緣,得以住進這個神仙般的居所,但一開始面對陌生環境充滿自然的聲音時,我彷彿是睡在一個木造帳篷當中,屢屢被屋外的聲音驚動。我想起大學時妳帶我在東岸旅行,紮營在海邊的第一晚,從未在野外生活過的我緊張得完全無法入眠,人和一個聲響都能讓我聯想到危險,睜著眼到天明。這段過去常讓妳當成笑話與別人說嘴,我以為我早已克服對自然的恐懼感,誰知道多年之後,我卻在這個神仙般的居所和過去膽怯、畏懼黑暗的自己面對面大眼瞪小眼。睡在屋子裡的第一晚,是即將要離開花蓮的妳陪伴著我在黑暗裡,在同一張大床上我們聊著內在的恐懼、聊著我對家人離散的痛苦與對家的逃避、聊著妳如何在大山裡面對自己的害怕,聊著聊著⋯⋯我們總是這樣聊著聊著就消解了一些緊張和恐懼,做為一個明燈般的摯友,妳總是用你的害怕安慰著我的害怕,用你的勇敢激勵著我的勇敢。雖然我知道我們永遠不會一樣,而面對黑暗我們各有方法,也各有劫數,但或許因為妳看過花開的樣子,所以你相信花終究會開。
親愛的老牛,謝謝妳一直以來,不斷讓我相信自己是朵會開的花,只要學會等待。
無數次山上人間的來回往返,無數次自我鞭策的記錄著生命中不願錯過的片刻,是妳用文字為我們帶來了另一個視野,當然你不可否認的是你腳下踩著的可是我們心甘情願讓你抄筆記的青春——所以,別再說什麼「我們仨可能會越走越遠」的蠢話了啦,這樣就想擺脫我們也太傻太天真!
總之,又出書了,真好。
愛你的紅紅
2016.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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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的時候,我們倨傲看望彼此,交情極好卻也不免,不惶多讓於對方的才情。
我們同住一個屋簷下,時常一起安排遠行的假期,
確切地說,是我帶著妳出門,而妳領著我持續。
我一直記得第一次教妳打包時,妳問的那個問題:「帳篷為什麼沒有鎖?」
妳真的很困惑,我忍住笑,在妳的天真裡拍了拍自己的頭:
「因為,帳篷有拉鍊啊!」
於是,比起同學或室友,妳更在意旅伴這個身分。
文章發出去以後,妳要求出版社在署名裡標記上”旅伴”,天經地義,
幾乎比摯友來得更貼切。
即便現在的生活裡,我們實在是很久很久,沒一同遠行了。
反倒是我變得無趣,想了想,還是為妳標記上「黑潮海洋文教基金會執行長」的頭銜。
這我最討厭的頭銜,擄掠妳工作狂的生活,在我摸摸鼻子後,還是默默標記上去。
一如我們私密的倆倆書寫,始終沒有再開始。
卻在多日後,奇異地雙雙出書,一山一海,為彼此寫序。
這真的不是講好的,我們都答應接下。
我還記得在鬧哄哄的場子裡接到妳詢問為《黑潮洶湧》寫序的電話,
我挑挑眉:「我哪根蔥啊?!輪得到我寫序?」
「不要,只有妳寫得出最真切的我。」妳說。
我皺眉,心想,靠,是要怎麼不接啦!
多少年後,妳寫了海,我寫了山。
妳我為彼此寫序,也雙雙為彼此的序,流下了眼淚。
生命短暫,而煙花燦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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