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曾經在國語課本讀過鍾理和先生的文章。讀中文系時,一門選修課〝台灣文學〞要熟讀理和先生的背景故事。那時,鍾理和於我而言,很重要,不是因為同鄉,而是他是期中期末試卷上的要角。

比起他的文章,他不受客家人同姓不通婚的禮俗限制,與平妹私奔的故事更讓我印象深刻。後來不知怎麼,才發現媽媽認識平妹,因平妹有個女兒叫鍾鐵華,跟媽媽是同學。

「什麼?所以妳見過鍾平妹耶!」我驚呼。
「對啊,媽媽小時候去他們家玩,還去後院摘芒果/蓮霧/蘋果(???)吃。」

媽媽說了不只一次,我卻永遠忘記媽媽摘的到底是他們家的什麼水果。
小小的心靈裡,覺得有點澎湃,好像媽媽也會跟著躍出台灣文學的試卷一樣。

母親的老家,向山的方向,兩溪匯流成凹口,叫雙溪。那裡生出一個黃蝶翠谷,是母親小時候郊遊必去之處。媽媽常說,外公對孩子很好,她小時候有鞋子穿,覺得只有自己穿鞋上學很難為情,所以都拎著鞋赤腳去學校。我忘了問她是不是也拎著鞋去郊遊,因為,從外公家走到黃蝶翠谷,要經過廣興、鍾理和紀念館、母樹林,再往山裡去,那條路也不短,我難以想像的徒步路線,卻是母親小時候的郊遊之路。

「很遠啊!郊遊很累。」媽媽說。
聽起來,她並沒有很喜歡郊遊。

大學時代,因極少回美濃,偶爾,我會偷偷跟同學從台南騎機車來玩耍。有一次,想知道鼎鼎大名鍾理和紀念館到底生得什麼模樣,獨自一人騎機車越過了外公家,沿小路彎來彎去,抱著尋幽訪勝的心情,一邊尋思:這路怎麼這麼深?

我到了理和紀念館,廣場空無一人,我不敢進去,探頭探腦沒很久,就摸摸鼻子默默騎回來,才承認自己是如此,人生地不熟。

誰想得到,多年後,在決定返鄉之後,紀念館的工作人員邀請小飽為文學營做麵包、邀請我作文學營講師,並因緣際會,我們在這裡開辦自然引導工作坊。

我一直以為紀念館只有那一幢房子,才發現下面有個寬闊的大草坪,大草坪旁的鄉間小路上,有伯母每天下午三點出爐的手工客家麻糬。越過那幢房子,還有兩戶人家,前面那戶後面那一戶,就是媽媽小時候摘過水果的地方。

那戶人家的大家長鍾鐵民老師,是我大學時代雙主修台灣文學系的客座教授。每一堂課,鍾伯母都會開車從美濃把鐵民老師送到台南,我們的課堂上講課,再開車載老師回美濃。鐵民老師過世後,這戶人家剩下伯母與愛畫畫的小女兒舜文住在這裡。

而舜文,在返鄉後我們結識,因為投緣,現在成為我的好朋友。

年節前,舜文送了我一朵美麗的松實,來自她差一點就要移居的德國。說,那是一顆非常巨大且枝幹離地面很近的松樹,像老爺爺。

我記得那個與她聊到因婚姻差點離開美濃遠走德國的上午,她談到當時想到要留母親一人在美濃山裡生活,就煎熬不捨。後來呢,也不是舜文放棄去德國,而是某個因緣際會,讓她先生決定跟著她回台灣,回到美濃的山裡生活,就在鍾理和紀念館裡面最後一戶人家。

那一朵來自德國山裡森林的花,成了我的禮物。

今天,我把這朵來自遠方的松實送給你。獻給每一個離家遠走的孩子。

來自當初國文課本裡的鍾理和先生之孫女,我母親的同學家,我們活動起始與結束的草坪之上。


2017.02.24,美濃,崇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