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左而右:夏苹、卉君、與崇鳳|桃園 ‧ 讀字書店]


上星期五我跟小志走進讀字書店,
迎面而來山和海的外星的擁抱,
抱得比一般台灣人見面的禮儀更久一些那樣,
幾乎有些讓旁觀者感到不適的那樣久
像中文94

擁抱時我撫著卉君的背,感覺到她結塊在身體裡的深長的疲勞,但是像我初識她當年那樣,她的疲勞中總是有更多精力還抖擻著,像一朵不會被海浪打碎的,怒放的花。

十年不見,見面的第三句話,她指著不遠處一名高瘦男子:「這是我男友(意思是最近的這一個)。
我們彼此對視而笑。
她是這樣的,在愛情中的時候,遠遠的,你就看到她的嘴角眼底有一股掩不住的甚麼向妳走過來,連校門口的警衛,成功湖裡的鵝,都很難不知道她在談戀愛。

我說:「好呀,下次我要幫妳寫序,結果光寫妳的情史就足足五千字,最後再隨便提兩句新書這樣。」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聲如洪鐘。
她是這樣的,永遠有人為了愛她死不足惜,因為她待自己也是這樣,沒把自己的命當命,只當是愛的火種。
這樣的她,狂風算甚麼,在海洋裡也能燒起來。

我沒有跟她說,如果有機會幫她寫序,
我要說她是一座香火鼎盛的廟,
所有男人女人都來信她,她信眾越多,燃燒自己越狠,人人從遠處來趕著把自己當成金紙燒給她,期盼被她渡到對岸,她是生來與愛人一起燃燒的。

我也沒有對她說,每次誤以為她的故鄉就在東海岸的時候,都會想起來,她騎機車猛到過彎完全不減速,壓車壓到腳架幾度在柏油路上點起火光,膝蓋幾乎低至擦碰地面,這個腳筋的鬆度真的不是一般少女,我就會記起來:
啊,對啦,她台中人。
(別誤會,這是對台中充滿敬意的一個敘述)

然後崇鳳抱了我,我忘記是不是第一次擁抱崇鳳,
腦中迴響著她書中鏗鏘有力的字句,
很難相信出自懷裡這個纖細嬌小的人,
她淺淺地微笑,淺淺地說:「小蛙,妳一定要繼續寫。」
霎那間,我好像聽不見張洪亮的笑聲了,
我有如被丟進一個只有自己的幽暗山谷之間,伸手不見五指之間,崇鳳的聲音從上傳過來,平和,緩慢卻有力:

「孽畜,知道路該怎麼走了嗎?

無法回答了,真的,只能在母親面前撫地大哭,怎麼會這樣,不是我才是一個母親嗎?為何我在她面前像這樣,像一片羊膜被刺透,無處可藏。

大山母親般沉穩的崇鳳最後遞過來一個松果:「帶回去,放在妳看的見的地方。」

她好瘦,但不知道為什麼,記憶中陽剛的她,今日一看美得讓人恍忽,有種光暈從話語中透出來,極女性的,柔韌的,撫慰著她丟出來的刺,剛剛刺傷妳的地方,彷彿她是為了撫慰才苦痛妳。

想起了崇鳳書裡說著她的痛苦,經過了山裡凍徹心肺的一天之後:『我瞇著眼直視太陽,這個我們連日朝思暮想的對象,再一次把晴天之可貴放在掌心上,輕易就原諒了昨日。』

劉崇鳳,妳也好狠,我們還沒出發的,妳已經到達;我們還沒膽提起的,妳已經輕易背在身上;我們還在沉迷小確幸,逃避一切辛勞,妳已經說妳,只為不想忘記而寫,而痛苦,而享受。

我的答案呼之欲出了,我不寫,因為我不願意挖掘自己的痛苦,我害怕。

(此時不知痛苦為何物的最狠外星人李夏苹從身旁輕輕飄過,我不敢與她擁抱,怕她讀出我懦弱者的小雞肚腸,但我想她的觸手已隔空伸進我的腦細胞得知一切)

這樣包刪包喊包生難的一個狠腳色仙女組合,我要跪地痛哭。

我害怕大海,我害怕大山,我害怕生小孩,害怕回家,張卉君說到海洋廢棄物的時候,我用腳把我插著塑膠吸管的手搖杯踢進去椅子後面一點。

這些十年不見的同學們,像鐵口直斷一樣,都知道我的害怕,這些看似沒有交集的這幾年裡,我們都在面對同一件事,但是她們都跨過了痛苦,而我原地打轉。

她們教我怎麼視這些肉體精神上的痛苦為必經,不再多做無謂的閃避,繼而感謝著承擔,得以通往山林,通往海洋,通往新的生命,通向自己,這些步伐都指向回家的道路,讓無處安放的身心終於歇下。

下次痛苦的時候我要記得,等一下,讓它痛一會看看。

包山包海包生男,謝謝我的中文94才女們,太多話想講,恕我紙短情長,期盼很快再見。


蔡小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