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oto by 高背(高義)]



一、
    我坐在板凳上,用牙刷細細清理登山鞋。

    水沖下來了,泥沙順著水流滾出,散落在浴室地板上,小窗戶讓浴室顯得昏暗,混著水泥地的顏色怎麼看不清。

登山鞋包覆半個月的腳,溼了又乾乾了又溼,而今徒留一股奇怪的氣味,在認識這個味道以前,你根本無暇仔細端詳它。

    反覆搓洗襪子,咖啡色的泡沫拱起行走的記憶,慢慢地襪子就露出了原色。接著是護膝、綁腿,這些共同保護著腳向前走的物件,我坐在那裡,任某股奇異的臭味飄散,混著肥皂水的清香。我看見某些畫面,突然不希望這股臭味就這麼被洗潔劑帶走。

    山的味道,是身體和土地在一起的證明。

    這味道不好聞,無能持久也沒有人喜歡,但我們對它有種悲慘的眷戀,像一個在心底喜歡很久實際上卻不好相處的對象。這味道罕見,不上山的話,根本無從對旁人解釋起。

從此,「山的味道」就在我們之間流傳,像一道密碼鎖,唯上山有解。

旋開水龍頭,搓揉髒褲子,水聲不止,像聽一首歌就能進入某個時空,無法言說,讓鼻子和耳朵帶我們回去。

你一邊刷洗,一邊回到某個山徑上。走到無力之時,死繃著臉陡下,前面隊友不時回望你、等你,你在心裡和自己嘔氣,厭恨這崩毀的林道,厭恨自己為什麼在這裡。巨大的倒木又溼又滑,一不小心就可能摔跤,努力危危顫顫保持平衡,走了兩步,又看到一個大落差,乾脆坐下來,用身體摩擦樹幹滑下去,腳碰到地一瞬,痠痛鮮明湧上,一個施力不當,差點翻身墜落,你右手努力穩住,眼睜睜看著登山杖應聲凹折,用盡所有力氣拉回傾倒的身體,卻連髒話都罵不出來……舉起登山杖,看它無助地垂垂欲墜,你的呆愣沒有很久,很快就有下一個動作──面無表情地折斷它,插入背包側袋。你想恨,卻發現沒有任何對象可以恨!失去第三隻手,膝蓋痛得厲害……一切都是自找的。

如尋找一個答案,以鍛鍊為藉口,用身體勞動和規律作息換取內在守恆,建構一種修練的生活。丟掉日常隨機的資訊與媒介、丟掉應盡的責任與義務,我還剩下什麼?


二、
那是位處花蓮縣卓溪鄉一片寬闊的山谷──馬布谷,因位於馬西山和布干山之間而得名。那時大家已覺察嚮導高義的歸心似箭,越過預定營地後我們直下馬布谷,持續晴朗的天氣讓大家心情都不錯,下午兩點就抵達山屋。

難得悠閒,吃飽喝足下午茶,大家四散亂逛。陽光很暖,躺在草地上我看著藍天,肩膀依舊痠痛,好希望瓜瓜可以幫我槌背,但山谷太大了,我找不到她。

走回山屋的路上,在對邊山腳的一株松樹下看到一個紅色的身影,我跑上前:「妳在幹嘛?」

「畫畫。」坐在大石頭上的瓜瓜,抱著小筆記本回答我。

我理直氣壯一屁股坐了下來:「幫我槌背。」

她「喔」了一聲,放下筆記本,感覺她的大拇指壓到我的肩窩裡,我悶哼了一聲,和她齊齊看夕陽落下。

    我記得那天晚餐是鴨賞玉米黑胡椒飯,高義煎著香腸,能提前一天下山的他很開心,信誓旦旦說下山要請我們吃牛排。夥伴歷凡的茶葉很香,我們在山屋的地板上開心翻滾,那是半個月來,首次無須搭帳篷。

馬布谷成了對照組,生命有閒置的可能,我們輕易忘記前日的辛苦。

隔天一早陡上,我緊跟在高義後頭,聽得自己的喘息,太陽無聲無息躍升,天色漸亮,我們穿過樹林,山頂展望很好,粉色雲海鋪天蓋地。開機後收訊良好,隔天就要下山搭火車了,日出的光束斜斜地照映在臉上,每個人的聲音都洋溢著陽光。

才清晨六點,我猶豫了一下,最後還是決定撥電話給媽媽:「這位太太,起床啦!」媽的聲音很睏,說她不去公司。「妳今天不上班?有這麼累?」她細碎地念著外婆在浴室跌了一跤,現在人還在醫院;同一天電視出現了火燒拖運車的新聞,裡邊有一部是弟弟剛買不久的機車;加上地方法院的傳單下來了,關於去年我車禍刑事案件的判決。山下人事慢慢鑽進了耳朵,站在山頂上,感覺好不真實。媽媽百事纏身,一人隻手處理多樁麻煩,幾番勞碌奔波,累壞了。

    收下母親的疲倦,一瞬間驀地覺得離家千萬里,紛擾現實如雲海向自己撲來,天高皇帝遠我卻什麼也不用管。

    「媽,妳辛苦了……」我低著頭,擠出這句話。

    一旁瓜瓜已和朋友連繫上,她不停地大笑:「在機場啦?這時候來個海島度假是一定要的啦!」

    「媽,妳辛苦了……」我吶吶地又說了一次,變化萬千的雲海如海市蜃樓,我找不到其它語言。

    媽媽說沒關係,問我下山後哪時回家看看外婆。高義從樹叢裡走了出來,他也正講著手機。

    什麼山頂、什麼風景,都不重要了。只要家人理解,只要他們理解一點點,只要我的平安順利一如他們平安順利。

    這才發現,在山裡,那條與家扣連的絲線,竟閃著晶亮的光。

   
三、
走出浴室,大背包晾在陰天底下,涼台的支架上像蝙蝠一樣倒掛,掉出許多乾松針和青色松蘿,有樹枝卡在背負系統上,手伸進邊角的側袋清理,卻被扎到,猛地伸出手,一根刺柏亭亭玉立在指尖,花蓮的海風吹過,就像做了一場夢。

「不知道會不會下雨?」室友瓜瓜拍打著背包。我瞇起眼,租屋前方的海並不藍,遠處的漁船不多,一點僅存的陽光穿過厚重的雲層,投射到海面上。

「嗯,隨時都要有出來救背包的準備。」我說。

「老娘一點也不想看到它下山了還是被雨淋濕。」瓜瓜從背負系統抽出腰帶,扣在竿子上。

我哈哈大笑,和瓜瓜一起把帳篷攤開,鋪在涼台上,風把內帳吹跑,我跑去追了回來,披在圍牆上,用石頭壓好兩端,風吹過,內帳飄了起來。

    洗衣機輪轉的聲音停了,庭院吊滿洗淨的裝備,連走路都要閃避衣物,我才明白,我們再度回到原點──上山原來是這麼麻煩的事。

    「啊,沒有瓦斯了!」瓜瓜在廚房驚呼。搬家在即,捉襟見肘我們已不考慮再叫瓦斯。
「所以……要吃什麼好?」我問,這裡離花蓮市區有二十多分鐘車程,還不如到鄰村吃麵。

    瓜瓜沉默一下,嘆了一口氣:「……昨晚的牛排真的太經典了!」

    「妳還想去吃?」我睜大眼。

    她用極緩、極緩的速度搖了搖頭,閉眼抿嘴的神情有壯士斷腕的覺悟。

    我大笑,是啊,我們再難找回那種至高無上的滿足感了。


四、
    幾個人背著大背包緩慢走著,我們走到月台頭,空氣悶熱,空空如也的月台連張石椅也沒有。

    「好餓喔……」瓜瓜坐在地上,托著腮幫子。

    「再忍一下,晚上我請吃牛排!」高義說。

    火車還沒來,我義興闌珊地解開出發前留在司機車上的塑膠袋,想不起來裡邊到底還有什麼。「豬肉干!」我雙眼發亮,像中了頭彩一般大叫。一包過年在家吃到一半的豬肉干被隨手扔在袋子裡,此刻翩然降臨,輕輕鬆鬆成為眾人救星。

    「這種好東西!妳怎麼沒帶它上山?」瓜瓜的神情突然有光,歷凡毫不客氣伸手入袋。

    「出發前我問有誰要吃都沒人理我……」我說。

    「拜託那時我們一背包都是食物!」高義舔舔手指,直讚好吃。

    一包豬肉干在短暫的數分鐘內被全數解決,火車還是沒來。

    幾個人開始翻尋背包裡僅存的零食,終於瓜瓜丟出了一包被壓碎的蔬菜餅干,看起來遜色許多,吸引力卻絲毫不輸給豬肉干。

    火車來了,我們仍在爭食,抓一把餅干屑胡亂塞進嘴裡,扛起背包走入第一車。坐定後想再拿第二把,卻只看到些許碎末。

    「沒有了?」我驚呼。

    「妳動作太慢!」瓜瓜撇撇嘴。轉身,見後座的高義手上還有三片殘缺不全的餅干,伸手要搶,他眼明手快地將三片餅干一口氣吃光,伴隨我失落的低吼,火車就開動了。

    抵達花蓮市,我才有回返人間的真實感。

    牛排館的沙拉吧整整齊齊,數十盤水果、生菜、蛋糕、泡芙、干貝、涼麵……一字排開,側邊是無限飲用的冰咖啡與橙汁,每一道都在召喚飢餓的靈。

    我們只是,不停來回於沙拉吧和座位之間,順著本能,一盤接一盤,沉默專心地吃。吃光的盤子很快佔滿了桌子,順手將盤子堆疊到隔壁桌,服務生來收的時候,他捧起十來個盤子,略帶興味地問道:「你們……去爬多高的山啊?」

    幾個人的動作不約而同停了下來。

    歷凡說:「呃……三千多米……」

    高義秀出一雙被植被扎得傷痕累累的手:「你看!」喜孜孜獻寶的樣子很是驕傲。

    「高義,你是兩個孩子的爸爸,成熟點……」我好笑又好氣地糾正他,他不以為意,服務生卻是一臉茫然。

接著,不同服務生來送菜或是收盤子時,總會順口聊上幾句:「有下雪嗎?」、「爬幾天啊?」、「好不好玩?」、「餓壞了吧……」四人吃飯的樣子引起全餐廳的注目,我們只是專注在飢餓裡,正視本能,努力滿足身體需求。

平常生活忙碌讓三餐顯得隨便,一份三明治、微波便當、麵包或罐裝飲料……為什麼非得把自己逼到絕境才驚覺好好吃飯的重要?於此,強烈地感受飢餓竟成為一面得來不易的金牌,如母親諄諄的叮囑:活著。

高義的食量一向是最小的,而今他整顆頭顱都埋到盤子裡了。

「你可以吃慢一點嗎?」我皺著眉,擔心他消化不良。

誰知高義頭也不抬,鏗鏘有力地迸出三個字:「不可能!」吃東西的動作絲毫沒有因我的建議停頓。瓜瓜放聲大笑,歷凡正好回座:「還有熱奶茶欸!」

    我們吃了很久、很久,直到我們再背起大背包,「下雨了!」瓜瓜指指外頭。走出這個雨夜,高義和歷凡即將回台北,「火車站,麻煩你。」歷凡對搖下車窗的司機說。我和瓜瓜揮揮手,看計程車疾駛而去,濕漉漉的水泥路上餘留車燈的水光。

    我突然間明白了,為何車子行駛得那樣快,我們卻選擇上山一步一步慢慢爬。



       [photo by 高背(高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