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者|親愛的米米(婕)

一、
一棵美麗的大樹,橫向斜生於山坡上。
我們自河谷走來,水聲猶在耳際。走到一處稍稍平坦之地,地上覆滿落葉,看見大樹。
阿緒在樹下為十個孩子拍了合照,我們不由得讚歎著。樹很高,卻因地勢顯得可親,樹上爬滿覆生植物,壯碩的枝幹像穿上一層柔軟的綠毛衣,豐美濕潤的生命氣息,像宮崎駿電影裏的場景,也許一個不留神,就會有小精靈竄出。
仰望了一會兒,正準備繼續前行,瞥眼看到皓望著大樹的神情,「你想爬上去嗎?」我問皓。皓的眼神想閃躲,卻極輕極輕地點了頭。
對比妹妹米米一看到樹就爬,哥哥皓從不輕易上樹。我收下皓的想望,阿緒停下腳步,讓皓爬上斜坡,走上斜伸的樹幹。
某種引力被啟動,孩子們一一跟著皓走向大樹,不過一眨眼的時間,男孩女孩都爬上斜坡,一個個上樹。我隨後跟上,由於樹身橫向生長,我們幾乎是「走」上樹的,上樹似乎不難。蹲下來,樹身滿是攀附植物,柔軟濕滑,像地毯,偶爾卻會碰到棘刺。
一個女孩害怕棘刺,宣布她不喜歡這裏,攀附植物讓她沒有安全感,無法踩穩每個腳步。「我也是。」另一女孩附和。兩個女孩於是撤退,此時米米一骨碌越過她們,似乎沒有多想,三步併兩步一下子就爬到了遠端的枝幹,像隻靈巧的小猴。
此時,樹上只剩下米米、皓、愷,以及我。樹下有飽看望著,阿緒持續拍照,孩子們仰頭。
皓的神情滿足,愷驚奇中帶點小心翼翼。開始下攀時,愷瞪大眼睛驚呼:「我真的是直接走過來的嗎?」橫向生長的樹,在下攀時出現了高度,和上樹的視角截然不同,阿緒走了過來,愷和皓,在我們的雙向注視中,一前一後下了樹。
我轉身,米米已經下攀,她抓著枝幹伸下右腳,我清楚看見那隻即將踩空的右腳,心中大驚,在喊出「等一下」的前一秒鐘,米米已經踩了下去─「啊!」我下意識大叫。
我清楚看見米米瞬間恍然的驚恐,她確實是身手敏捷的女孩,即刻抓取任何手點,只是樹幹沒有手點,隨即墜落,墜落奇快,重力加速度直直掉下去,就在我的面前,我只感覺到一個慢速播放的電影鏡頭,漫長無止盡。
直到「碰─!」米米的身體撞上土地,發出巨大的聲響,撞擊之聲在耳際繞旋,在山谷裏回響,彷彿向大家詔告:這是真的。

二、
那「碰!」的一聲響徹山谷,我才赫然想起前日的夢境。
因為太相似了。
機艙座椅歪倒、人群四散,機體解離碎裂,如身歷其境,又很清楚自己是旁觀者。搖晃愈來愈大,混亂間,我的視角一下拉高如在天空俯瞰,看飛機以高速垂直墜落,直到重重撞擊地面─「碰!」發出超級巨大的聲響,那撞擊力道大到整個現場連觀影的我都劇烈搖晃,震了幾下才慢慢回神。
那一聲「碰!」震到心底,因太強烈且具毀滅性,我的哀傷被明確地震了出來。
走出片場,有些恍惚,一行淚水流下左臉頰,我覺得這個世界,好淒涼。
自始至終,我都沒說,我的家人不在那架飛機上。唯恐一說破,我就會被這個世界詬病,甚或屏棄。
清晨醒來,發現自己在山裏,陽光尚未進來,鳥鳴啁啾,孩子們在帳棚內睡著,飽已經起床煮早餐了。

三、
我站在上空處,看米米小小的身體呈大字形趴在地上,連臉都沒入土裏。大家在驚慌中緩慢朝米米集中,從這個角度向下看,一切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那一聲「碰!」的巨大聲響,把我拉回夢境。
我們還是,那麼那麼恐懼失去、那麼那麼恐懼於輪到自身啊。
樹上只剩我一個人,安靜望著這一切。我緩緩下樹,走向趴倒的米米,來不及震驚或懊悔,只能屏息上前,鼓起勇氣接受─不論命運如何安排。全部的人都圍著米米,卻沒人敢動她。唯恐一動,就證明了失去。
我清楚聽見阿緒倒抽一口氣的聲音,飽的面部表情扭曲,拳頭緊握……兩個大男人急切地蹲在她身邊,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米米的臉埋在土裏,沒人看得到她的神情,但我們看到她的手指微微動了一下,阿緒立馬探問:「米米、米米!你可以動?」
已經忘了我們最後是怎麼把米米翻到正面來的,但我永遠不會忘記看到米米空洞眼神那剎那,像靈魂被抽乾了一樣,睜得老大的眼睛,滿是驚怖,毫無溫度,幾乎就像個瓷娃娃。
「讓她躺入你懷裏,好嗎?」阿緒問我,溫柔的口吻裏藏著痛苦。
擁抱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
當所有人,不分大人小孩,每個人都伸出他的手,觸碰米米的身體:腹部、肩膀、胸口、掌心、額頭……當每個人都主動傳遞自身力量,真切付出關愛,我看到米米的眼淚,無聲順著臉頰滑落。晶瑩剔透,像夜裏的星星─我才感覺到,活著的溫度。
「來,踢踢腳……」、「你哪裏痛?」、「可以站起來嗎?」我們的問題很多,但米米的反應很慢,時間被拖拉到無極限似的。「我們讓米米,自己決定起身的時間好嗎?」我看著阿緒,這時候急不得。
好,我們等待,坐在那裏好久好久。與其說陪著米米,其實也陪著自己,收下這裏的自在美好,以及恐怖。二者並置,都是真實,無人說話,每個人持續適應。
無常有時,只需臣服。但我無法立即臣服,只得安撫自己的心,直到聽見風聲,感覺這個世界。輕輕哼了一首歌,像哄米米,其實是哄自己,也哄著夥伴。
米米躺在那裏,她需要的時間比想像中更長,阿緒帶著孩子起身先行。飽繼續等待,若米米站不起來,他可以背她。但阿緒根本走不遠,一行人頻頻回望,米米不起身,沒人能好好走路。終於阿緒沒頭沒腦又折回來,遞給米米一顆糖,欲言又止,然後離去。
米米含著糖,我感覺到她舌頭緩慢吸附的動作─活著的滋味,原來就是一顆糖在口中化開的滋味。
我起身,與飽輕聲說:「我跟樹說一下話。」再度爬上山坡,走到攀滿附生植物之地,一切都沒有變,而我好似歷盡風霜。我跪趴在樹綠色的背上,俯身觸摸祂,頭頂著樹身,感到一些震動,是自己的震動。「謝謝祢的教導。」我不確定我講得是不是那麼由衷,有什麼淤塞在體內,眼淚出不來,連呼吸都短淺。我跪趴在那裏一會兒,才起身走下來,回到米米身邊。
米米確定她要自己站起來,無須飽背。她站起來那刻,無比真實,我意識到生命不可承受之輕。
「要再看一眼那棵樹嗎?」我問。
「不要。」米米說。

四、
孩子們都睡了,阿緒、飽和我還坐在山屋外,聊著。
我閉上眼,再睜開,決定訴說那個墜機的夢,像分享一個祕密。
而阿緒─這活動的發起者,聽到飛機墜地那一聲「碰!」時,卻像個孩子一樣掩面大哭起來,我驚得呆了……有什麼東西,被一個夢啟動了嗎?與飽靜靜坐著,陪伴阿緒的眼淚,陪著聽他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你會不會從此不再帶孩子爬樹?」阿緒的聲音有些發顫,誠惶誠恐。山裏的夜幽深且安靜,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山屋裏,還沒睡的皓還趴在窗上偷聽,而我們渾然未覺。
我羨慕阿緒,像個孩子一樣毫不遮掩,把自己的軟弱畏懼,毫無保留赤裸裸攤開,安靜的黑夜裏,有力量沈澱。我們從其中撞見自身不堪一擊的脆弱,也看見誠實與真實閃爍。我看著阿緒,篤定地搖搖頭:「不會,我要更小心爬樹。」才發現,受傷不是為了要壓垮人,而是考驗人們能否因此更強壯。我知道我們願意身經百戰,即使一切如此難辭其咎如此讓人神傷。
而孩子,孩子沒有多想,米米回山屋後恢復了笑容。她的手腕扭傷,孩子陪她冰敷了又冰敷,說各種笑話給她聽。男孩們一樣衝上衝下,與女孩們鬥嘴,充滿朝氣。大家一起切菜備料煮晚餐,吃不完的就划拳決勝負,輸一拳吃一口,用遊戲解決剩飯。我如此珍惜,這得來不易的團聚之夜,看似平凡無奇,但我們心照不宣,意外讓我們珍愛存在的每一刻,沒什麼是理所當然的。
而我們的悲傷與恐懼呢?它一直存在,與愛並置,我不迴避也不閃躲,只因它是讓我珍愛世界的源頭。

五、
三位母親接我們下山,米米和皓的母親也到了。出發前她們為大家訂好溫泉旅館,讓我們下山能好好盥洗,好好休養生息。二樓房間裏能聽見,孩子在樓下戶外溫泉池奔跑嬉鬧的聲音,水聲讓我感覺到氤氳的霧氣,孩子咯咯咯的笑聲讓人錯以為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米米的母親叫怡,也喜歡爬山。她沒多談自身的驚懼,只問我們一句:「你們還好嗎?」探問的眼欲言又止。
我回答不出來。她又說:「因為現場目睹的你們,所承受的壓力肯定比我還要大。」我看著怡,千頭萬緒,一言難盡。
想起山裏阿緒打電話告知怡的一刻,想起米米聽到母親聲音的一刻。「要不要媽媽進去背你出來呀?」母親的聲音透過手機傳出來,孩子搖搖頭:「不用。」關愛彌漫在母女冷靜的口吻間,她們的隱忍自制,反而讓流動更鮮明、更深刻。
夜裏,孩子們都睡了,我們坐在房間裏,低低訴說事故的來龍去脈。「感謝山神眷顧,這樣的意外,對每個人都是經驗……不過你們有發現嗎?孩子們下山後發亮的眼神,他們一直講!他們好滿足。」怡說。
我震驚地看著她,騙人!責難都到哪去了?沒有任何憤恨、恐懼或不滿嗎?
其他兩位母親,自始至終,都微笑陪伴著。
長聊中我們交付彼此的脆弱,我才徹底明白,這是在考驗我們對世界的信任。是的,米米無大礙是不可思議的奇蹟。但更大更真實的奇蹟,在於下山後,人們願赤裸面對自身的匱乏,選擇繼續信任、共同承擔,然後,再一起走下去。
你以為受傷的孩子最需要陪伴─不是呢,每一個歷經的人,都需要。
離散後幾天,手機LINE群組的訊息逼逼波波就像泡沫,各方家長們相互交換,哪個孩子回家後嘰哩呱啦說不停、哪個孩子嚷嚷要買更大的背包、哪個孩子分享山中簡單生活的每個細節……回應愈熱烈,你愈驚奇、也愈困惑,怎麼沒有人斥責?怎麼沒有人說下回不敢再爬山呢?你才慢慢探頭,允許自己相信:是的,這世界有不可想見的殘酷考驗,也有不可思議的溫暖支持。你的軟弱卑微逐漸在這些歡喜與肯定中散逸。才發現,我們並不怕承認錯誤,我們害怕的是─這世界不允許我們發生錯誤。
過了幾天,米米畫了一幅畫,要媽媽傳給我看。
畫裏,我們都在樹上,皓和愷還沒下樹,那是我們最享受的一刻。我好驚訝,她對樹形、樹身、攀附植物的密度、每個人的位置,都清晰地記得。
我的眼淚湧現,孩子的筆觸如此純真,那時跪趴在大樹上沒流下來的,被牽引出來了,眼淚源源不絕,又深又長,我被自己嚇到,才承認原來還有那麼多沒被釋放─只是一幅孩子的畫,就清理了我體內的淤塞。無須任何言語。
淚眼模糊中我望著這幅畫,無比珍惜,放進我的祕密盒子裏,成為我的藏寶圖。
後來我才發現,米米精準地記得每一個細節,卻畫錯她的位置了。她畫的位置是墜落的位置,不是她在樹上最美好一刻。
六、
回來以後,我把墜機的夢詳細記下來,才發現夢的諭示:我終將目睹墜落,也終將逃過一劫。我的家人,就是米米。
怡說,米米手腕的扭傷已經好了喔。
那是有形的傷。
無形的呢?那些隱而未言的,我唯恐忘記,仍不時捫心自問的。
「我知道你在說什麼呢……」怡輕歎了一口氣。
我們讓自身沐浴在愛與勇氣之光的同時,晦澀的暗影也從未遠去。而我不能跳過陰影,因為黑暗也需要被認可,我知道它們並置,看似正反兩立,實則相互合作。
「有時我覺得我們的歸屬感和撐過多少天候有關,我們之所以屬於這裏,是因為風雨、冰雹、大雪、污泥、風暴,都無法讓我們動搖。我不會謊稱我愛冬季的每一天,因為我並不喜歡。但是夏季的夢想支撐著我挺過嚴酷的寒冬,偶爾冬天也會出現美得令人窒息的時刻,讓人頓時忘了一切艱辛。」──《山牧之愛》
因為幾乎失去過,我們才明白嚴酷寒冬與溫暖盛夏並存的智慧。這令我警醒,時時提醒我感恩,這山、大樹、人,與夢,聯手用生命潤澤我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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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後來怡再拍一次這張圖,發現米米把人塗掉了,米米說:因為人畫得不好。雜誌主編看到大檔的這張圖,還是選用了有人的樹。是啊,沒有人的樹,少了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