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劉崇鳳;攝影|王俊翔;圖片提供|谷哥


一、
    我迷路了。

    發現這件事時,第一個竄入腦海的念頭是:「完蛋了,我給翔哥添麻煩了……」想到我就頭皮發麻,今天才第一天,我們還在廢棄林道上!沿著松針滿布的緩稜慢行,路雖好走,方向卻不對,最終給自己下了停步的判決。

    老天,我連怎麼迷路的都想不起來。前一刻翔哥明明就走在我身後,他跟得很緊啊……我喊了幾聲,但無人回應,周遭一切靜悄悄的,翔哥不見了。

    實在不想第一天就給人家無知的印象,下背包攤開地圖,坐下來細想。真好笑,我想起準新娘佩君小小的身影。

    上一次迷路是什麼時候?大學和佩君在北大武山區一帶探勘時,好不容易接上稜線,我和佩君在後面邊走邊聊,就失去了隊友的蹤跡。佩君很快警覺到我們走偏,她轉頭:「小風,沒關係,我們走原路回去。」她拉著我,一張鎮靜的小臉,碎碎念著只要走回一開始迷路的地方,就一定不會迷路。我相信她沿路的碎碎念都為了安撫我,而我其實並不害怕。

    想著那年我們的身影,起身走原路回去。
    路標如海上燈塔,告知所在的光芒。
    雙手不停地撥開芒草,然後就看見翔哥走回來找我。

    「翔哥,對不起!」翔哥抬起頭,看著我,側身到一旁讓我先走,他隨後跟上,兩人沉默地走了一段時間。
    「營地就在前面,快到了。」翔哥說。
    大概是剛剛精神一直處於緊繃狀態,我的步伐變慢了,身體突然覺得好累好累。
    「妳剛剛應該是在那個疑似岔路口的地方走丟的吧!」
    「嗯。」
    「以為妳跑在前面,結果一直追……」
    「我轉彎了。」
        「今天才第一天……」
        「……」
        「不會再讓妳迷路了。」翔哥像在發一個誓,不知是對自己還是對我。

    這天晚上,我發現翔哥帶了一本書上山,震驚地瞪大眼:「你、你竟然帶書!」這位輕量化到走火入魔的學長,為了中央山脈大縱走,對背包重量斤斤計較到連多餘的腰帶背帶都剪掉了,竟也會向無聊妥協!
「我考慮蠻久的……」翔哥說。
「你明明叮嚀我不要帶書……」
「妳在山上不會待那麼久嘛!」
「所以我背了漫畫上來……」我從背包中掏出三本《海賊王One Piece》漫畫,翔哥的臉抽動了,我毫不客氣地哈哈大笑。




那一夜的帳篷,我們沒聊更多關於迷路的細節,倒是聊了一整晚的漫畫。從共同喜歡的幾部少年漫畫開始,我們互相背誦幾句眾年輕人皆知、曾盛極一時的台詞,說到共鳴時,在帳篷裡齊聲大笑。

我們在南一段的起點,就要走上中央山脈主脊,自卑南主山到關山,新武呂溪和荖濃溪向東向西分流。誰想得到日後這裡會因一場八八水災而柔腸寸斷,走過的路都被大水沖去。當舊的等高線地圖不再精準;當大地棄守、鳥獸俱散,山不會說話,只剩下人眼睜睜看著土地變化──何謂滄海桑田。

那時我們並不知道未來,我和翔哥就這樣慢慢熟悉彼此,並且找到一種默契,慣以嘻笑怒罵面對惡劣的環境或天氣。我們得以自娛娛人,而有更多力氣足以走下去。


二、
    一路是霧是雨。

    泥濘的路上,腳上還殘有水蛭吸血的傷口,咬人貓的疼痛已遠去,然而雨衣雨褲濕漉漉貼覆在身上的觸感還如此鮮明。
    溼漉漉的身體溼漉漉的臉,手指插進溼軟的泥土,泥土陷進指甲裡,箭竹叢擋住了視線,沾了泥的雨滴沿臉龐滑落,大背包壓著肩頭,不住地攀爬,喘氣聲滯留在冰冷的空氣裡,海諾南山還在遙遙的那頭。

    我們在下雨天的陡上唱歌,盡是些校園時代的老歌。隨著坡度和雨勢增強,翔哥愈唱愈大聲,而且專挑歌詞長換氣不易的歌曲。他體力比我好,我總是隨口哼上幾句,就喘得接不下去。

    停下來的時候,我望著雨霧中的看天池,說:「好美喔……」
    翔哥瞪大眼睛:「你發揮你的功能了!」
    那時我才知道他的歌聲是努力偽裝出來的。

    走路、走路、走路。
    兩側的刺柏扎進大腿肉裡。
    「大縱走結束以後,我應該有一段時間不會再爬山了……」翔哥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聲音很小。

    我記起多年前走南一段時,因為一路無法閃避的有刺植物群,我信誓旦旦地說不會再來,而今卻又在這裡。

兩側的刺柏長得比腰還高,路再窄,也要想辦法把身體送進刺柏叢裡,我知道下山後我會再度在浴室裡乾瞪眼,面對紅點細密灑佈的雙腿,莫可奈何。每一個紅點,都是一刺,都是向前跨步的證據。我們忍耐,伴隨著疼痛前行,在你還來不及細想何以如此的時候,身體已經留下痕跡──一種咬牙、一種韌性。

停步暫歇,翔哥緊緊尾隨於後的頭,硬生生撞上我的背包。
我轉頭,他看著我,也是莫可奈何。

    我們偶爾討論海外的過去,他說泰國喀比和美國優勝美地的攀岩記憶,我聊中國新疆和美國黃石公園的健行故事。未來,則沒有什麼可以依據。

    中央山脈縱走,不是這麼容易的一件事。

    很累或喪志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只是逕自走著。前面的路還遠長,踩過地上的松針或短箭竹天經地義如吃飯一般。

    大霧迷茫,風吹來,能清楚地感知體溫一點一滴地被風帶走。

    飢餓感一點一滴吞蝕自己,我的腳步遲緩,翔哥卻還有心情在後面自導自演:「此時哥哥一個箭步,跑上了山頭,回頭大喊:『妹子,快來,到這裡就有糖果可以吃了!』……」
    我沒有轉身,連笑都顯得虛弱:「真的嗎?」

    撐著登山杖向上爬升沒幾步,後面遞來了一顆楊桃糖,「剩下最後一顆,我們到前面的鞍部營地吃午餐。」翔哥說。
    僅僅含了一口,宛如卜派吃菠菜變成大力士,我的眼神晶亮出奇,「好好吃啊──」舌頭小心地舔拭,默默把握和楊桃糖相處的每一分秒,唾液分泌不止,我握緊拳頭,希望糖果永遠不會溶化。

    深呼吸,要記住現在的能量,我又往上爬。
    「早上本來不想出發的……我考慮休一天,等天氣好再把落後的行程追上。」翔哥說。
    「那你幹嘛不說?」我轉身。
    「我還在掙扎,學妹就把睡袋都收好了,還有什麼好說的……不能輸啊!」

    我瞪大眼,雨絲不客氣地落進眼裡。揉著刺痛的眼回想早上在雲馬最低鞍(雲水山和馬西巴秀山間最低的鞍部)收睡袋的場景:外頭風大雨大,不能任性的念頭脹滿了腦袋,滿心只想著乖乖拔營,天知道……

    我們沒有走到預定營地,全天的大霧和雨輕而易舉地吃掉我的體力,謹記著陽光的美好,在悲慘時刻有自我解嘲的淘氣,還是虛掉了。

    我知道那一顆糖是楊桃糖,被施予了魔法,一生只吃那麼一次。








三、
    嘉明湖是翔哥生命中第一個高山湖泊,這幾天他時不時跟我提起多年前清晨看到金色池水的感動。因此只要天氣不差,翔哥一定會堅持住在湖畔。我當然覆議,我喜歡住帳篷更甚山屋,簡單的居所形式離自然更近。

    這天我們在嘉明湖畔紮營,翔哥像小孩一樣興奮,他煞有其事地撿了兩支石柱立在帳篷兩側,以為是門神,被我取笑;我打水漂不成,沒入水中的石頭濺起高高的水花,被翔哥嘲諷。

    整個下午我都在環湖,霧起了又散,黃昏把雲都收走,夕陽穿越山坳,射落湖心,倒印出金碧輝煌的天空,襯著碧青的山稜。

    每一次造訪這裡,都遇見不一樣的風景。有晴、有雨、有大雪。

    下雪那一次,有人在看到嘉明湖一刻,哭了。白色雪地裡的嘉明湖那麼藍,深深的藍,比黑色更清透。一顆沉靜的寶石,被雪被短箭竹草坡點點覆蓋,白綠交雜的山稜上,站著傻傻發愣的我們。



    這地方,因其美麗而聲名大噪。聲名大噪的同時也引來洶湧的人潮,流量管制不當加上天災,土壤流失嚴重,路基掏空,草根都不見了,留下一道一道深深的黃土寬溝。上稜的路愈來愈多條,連假時,嘉明湖避難小屋旁,擠滿五顏六色的帳篷,「篷篷相連到天邊」的景象,一點也不誇張。

    此刻,湖畔安靜到一點風吹草動我都聽得見。投一顆石子,「咚!」一聲沒入水中,我蹲下來,靜靜看著湖心漣漪……這湖深受它的美麗所累,多少人上山只為目睹它一眼,卻留下太多痕跡與垃圾,我多麼害怕在嘉明湖畔聯想到墾丁,或又看到電池或瓦斯罐泡在清澈的池水間……而但願來者更珍惜這裡──人們稱它是:天使的眼淚。

    是啊,台灣也就這麼一顆,天使的眼淚。

    轉身,瞇眼看向帳篷處,翔哥不在裡面煮飯,他跑出來拍他心愛的小時候了。

    我呆呆地坐在那裡,等候黃昏降臨。
    湖邊的帳篷和斜斜的山稜線都清楚倒映,拉出天地一線的反光鏡。藍色天空、粉色雲彩、青色草坡、紅色帳篷……都在鏡面裡了。

    戴上第二層毛帽,看金色池水都被吹皺。
    汗濕的襪子掛在石頭上,水珠在空氣中凝結。
    夜裡,聽見了水鹿嘶鳴。

    隔天下拉庫音溪,荖濃溪的上源支流,綠色的水在谷地裡蜿蜒,兩側是青青的草坡。烈日當空,溪水卻冰冷極,翔哥拎了毛巾去洗澡,我坐在石上曬太陽。

    午餐過後,我們沿拉庫音溪上溯,沿溪左岸腰繞過一段狹谷地形,繼續沿溪行,忘路之遠近,只見溪床愈來愈寬,開闊平緩的山谷,處處是水鹿遺跡。

    這裡好適合散步,登山杖打著淺溪底下的石子,發出清澈的聲響,濺起小小水花。水聲流動,幽靜的山谷間,曲流慢慢,淅瀝淅瀝,路旁野花相伴,我們一前一後走著,沒有人說話,但嘴角都有微笑。

    這麼在谷地裡賴著,直到黃昏,折返的路上,我一路走一路迴望,這個靜謐寬闊的山谷,多少生命隱匿在這裡,拉庫音拉庫音,就像它的名字一樣好聽。


    然而沒什麼美麗是可以一直逗留的。翻過拉庫音溪,隔天再爬上一片緩草坡,一連串寬寬圓圓的山頭前,轉一圈還看不盡綠色青巒。自南而北,整條南二段的稜脈、玉山群、遠至馬博橫斷、秀姑巒山……都清晰可見。

        翔哥回頭,指著群山大聲說:「我們的島!」
    瞧他驕傲的!「是是是,我們的島。」我笑著說。

    總是如此,看這些起伏的山勢驚嘆,怎麼也不會厭倦。好像已經很習慣似的,草坡綿延,遠方可見崩壁與斷崖,崇峻的稜線曲折,我們站在那裡,無比滿足。望著南雙頭的山頭,壓低帽沿,拉緊肩帶,奮力往上。

走過雲峰,腰繞回主稜,霧雨迷濛之時,童話世界裡的圖畫一躍而出:邊坡冷杉林若隱若現,原野上,遠遠,一條小徑之字蜿蜒,通向溫暖的,紅屋頂的白色小屋。

轆轆谷山屋在空曠的草坡上,綿綿細雨,水槽卻是空的。大霧中我們沿谷線下切,半小時後還不見有活水,水珠從雨衣上成串滑落,我只能苦笑──下雨天卻沒水喝。我們只好在石堆旁的水窪處蹲下,避開悠游的小蟲,取水備用。

我一分鐘會期待一次:放晴吧!拜託!最終在滴滴答答的雨聲中慢慢睡著。
        隔天清晨,翔哥起床,還沒刷牙就衝出去對空曠的幽谷叫囂:「太陽,你給我滾出來!躲在烏雲背後算什麼英雄好漢!」
    
    翔哥咆嘯的時候,我在山屋裡大笑。

    我們就這麼找到了山間走路的節奏,無論晴雨,走著、吃著、住著。走到後來,你慢慢感覺到身心的變化:我們的目標單純又明確,哪裡吃睡都可以,就是向前走,有什麼事比一邊走著,一邊就完成了人生小小的一部分,還要來得更輕鬆、更簡單、更深刻?一種順暢感、一種奇怪的理所當然出現了。我們習慣了午後雲霧會湧上;習慣了在樹林間穿梭;習慣了各式各樣的看天池、大草原、小谷地;習慣不論遇到什麼地形天候,都接受。玉山國家公園將南二段規劃得剛剛好,每一天都有山屋,我們在山屋裡閒聊、曬衣服、抬腳、拉筋、煮飯、看書……儘管天雨,日子過得倒是挺愜意。

那絕對是因為平常心的關係。

    「喂,不覺得我們兩個是絕佳組合嗎?」大水窟山頂上,我敲著登山杖無比驕傲。
    「是嗎?」翔哥冷笑。
    「超級互補的啊!」
    「我怎麼不覺得。」他翻了翻白眼。
    「你負責山野,我負責娛樂,多好。」我雄赳赳氣昂昂地插著腰,萬般肯定地抬起下巴。   
    「找一天把雪山山脈也走一走好了。」翔哥伸了個懶腰。
    「沒在怕的啦!」我說。
    翔哥抬頭,指著遙遠一顆皇冠也似的山頭:「新康山是我生命中前十大喜歡的山頭之一。」
    「你已經講新康N百次了!」數日來我們總能見到新康山,翔哥總是新康新康不斷念著,我聽到耳朵都生繭了。
    「哪有,這裡也可以看見關山啊!」
    「啊,是那一顆嗎?」我迴身,順手指向遙遠那顆皇冠山頭(新康山)
    「……」翔哥的表情生硬。
    情況不妙,我趕緊用登山杖指向遙遠的另一端:「回首來時路,真是無限感動啊!」連綿的青山百里長,曲曲折折都是我們走過的路,一股豪情頓生。
    「你指的方向是東方,那裡是花蓮……」他的身體突然有些頹軟。
    「咦,是喔?」
    「我嚴重懷疑你其實根本沒去過新疆內蒙古……」
    「我有啊!」
    「你其實只是坐國內飛機到花蓮,跟阿美族講一講話,就以為人家是維吾爾族吧?」
    「我哪有!」

    那些白眼那些傻氣的話語,什麼時候也變成了前行的動力?隨著時日俱增,我愈來愈沒大沒小,翔哥的認真嚴肅也被幼稚自戀取代。我們不怕刻苦克難卻愛相互靠夭,內心柔軟但嘴上卻不饒人。走到最後,燈塔與開心果缺一不可。就這樣,我們走過又臭又長的雲峰、走過僻靜窄小的塔芬谷、走過雙層雲海的達芬尖山、走過南大水窟柔美的杜鵑花草坡、走過大水窟前遍地的圓柏枯木……我愈走愈順暢,翔哥喚我「跑得快」──那是漫畫裡快跑鴨部隊的一隻鴨子。兩人在深山裡搶著漫畫看,他叫我跑得快,我就叫他船長。我們邊走邊玩,風雨無阻。可惜的是,兩人始終沒有曖昧之情,難兄難妹只能努力交換空白的未來。

    「你覺得我下山後開個網站,專門做登山乾燥食物的買賣如何?」翔哥說。
    「我覺得把糖果紙當路標很新穎也有創意,問題在於如何一邊走一邊吃一邊綁……」我說。

    我們討論創業機會,大膽思考,雄心勃勃,異想天開的光明大道恍若都近在眼前……直到我們把現有事業的飢弱不振都承認完了,手上已經沒有任何事業好談了,順著山腰不停地繞啊繞,繞到後來,人生還是沒有頭緒。

    但,地理位置卻好說多了,至少我們從高雄,走到了南投。





四、
  說再見的前一天,難得沒有什麼笑鬧。我嚷嚷好歹來個離別的戲碼吧,例如殷殷叮囑或揮袖擦淚之類,心裡卻湧現另一股奇異的感覺。

    那是兩人同軸的路分開了,即便是在同一個山屋裡,準備的未來卻不一樣了。翔哥顯得嚴肅許多,他即將展開二十天的獨行,南三段接北三段考量路線因素沒有補給,這段路是最辛苦而不確定的,特別是七彩湖後草山、摩即山一帶沒有路跡,全靠自己判圖定位。翔哥不停閱讀紀錄,我卻在想丟出去的案子不知有結果了沒?

    水在鋼杯裡滾沸,倒數第二包乾燥米用罄,我驀地意識到當我們不再同行,我們依舊在進程中,你完成了這個階段的希望,卻還有更長的路要走。

    隔天,我們在高繞溪谷的路上遇到了JJ

    JJ是翔哥的大哥,他們家兩兄弟都喜歡爬山和攀岩。按計畫這天JJ會帶兩位朋友走長長的八通關古道進來補給。高高的背包裡,裝著翔哥會飛的翅膀。

    晚餐不可思議地豐盛,完全顛覆傳說中JJ簡陋的菜單風格。

「你怎麼會想到買這種夾心餅乾?」行進糧癱滿了木桌,翔哥欣喜地撿起一份黃褐色的包裝。
「你不是喜歡吃?」JJ說。隱而不言的情感,如身後默守的山。




    我們坐在山屋外,黃昏,烏雲籠罩了天空。

    那時,翔哥正忙著分裝二十天份的糧食,他如臨大敵地看著一地的裝備糧食地圖紀錄,打包時,幾乎要捲起袖子了。

    他如此忙碌,走上走下張羅,緊繃的情緒顯露在不苟言笑的臉上,我的無所事事在當下顯得既囂張又無辜,只能偷偷在他跟前溜過,輕輕拋下一句:「別緊張。」
「我沒有。」他這麼說。

大背包站得直挺挺,翔哥估測大概有三十公斤,他背起來,說要試走,先習慣這樣的重量。

而我們依舊在山屋外閒聊,夕陽退居幕後。

入夜時分,我還是想不到可以留給翔哥什麼,他現在最不需要的就是重量。
    情勢如此,我只好委屈求全地手繪一張平安符給他了。

    撕下一長條的空白紀錄紙,壓在睡袋底下;從背包裡掏出漫畫,放在自己的睡袋旁邊。
    就寢之時,翔哥鑽進他的睡袋裡,忍不住悶笑地看了我一眼:「還看漫畫!真悠哉啊……」他把頭套拉起,閉上眼睛,整個人如蛹一般不動。

我翻看半天,終於選了一頁,拿起墊在下方的那張紙,置於漫畫旁,用原子筆依樣畫了一隻鴨子──是漫畫裡的「跑得快」。頭燈的光束在漆黑的山屋間緩慢移動,時間垂擺在頭上,滴滴答答。手指冰涼,身體時不時要磨蹭一下睡袋。

身側的翔哥翻了個身,他的蛹裂開了一道細縫:「妳在幹嘛?」
    「寫東西啊……」我說,心緊縮了一下。

我用手按住酸疼的脖子上下擺動頭,看看畫完的成果,勉強可以接受。覺得少了些什麼,順手在旁邊補充對白「船長,衝啊──朝偉大的航路邁進吧!」,我寫得很慢,筆在白紙上繞行,像我們走在山間的腳步,沙沙的聲音很好聽。

心滿意足地揚起嘴角,我喜歡這種專注,為某種單純的目的而嘗試而努力,不只為加油,更多還有這夜深人靜的一刻。時空變得無限大,頭燈照亮自己的臉,只有我是固著的光點。

翻到紙張背面,依憑著小時候看神鬼系列的國片印象,自顧自鬼畫符一般,以為自己是有神力的道長。

    工作結束,一切就定,我摘下頭燈,把畫好的平安符壓在頭燈底下,決定明天一早就把它交給翔哥,豪氣萬千地說:「船長,見符如見人!」

    頭燈關掉,山屋倏地一片漆黑,用睡袋把頭包起來,自己也變成了蛹。


五、
朝陽初升。沉沉鼓鼓的大背包再度被負上肩:「我走了喔。」翔哥說。
    我們說:「嗯。」看他轉身朝另一個方向上去。
我們好像連再見也沒有說。

    下山的八通關古道上,我想著翔哥的背影,想著昨日的山徑,松果在腳邊挨著,我們默默疾行。

    「你覺得夢想和理想有什麼不同?」翔哥的聲音在背後突然響起。
    「當然不同呀!」我一邊埋頭走一邊說。
    「有什麼不同啊?」
    我停下腳步,想了一下,又繼續走。
「理想是完美的,那是一個目標,沒有人可以到達理想,只能接近。但夢想不是完美的,它常常只是一個簡單又偉大的希望,每個人都可以實踐它,我覺得夢想的價值就在於它不是完美的。」
「我常在想,如果我完成了這個夢想,那怎麼辦?難道就只剩下理想了嗎?」
    「不會的!夢想完成以後還會有下一個夢想出現,下一個夢想完成以後又會有下下一個夢想出現,永遠做不完的啦!」
    「如果是這樣就好了……」
    「為什麼這麼問啊?」我回頭看了翔哥一眼。
    「因為從小社會總是告訴我們:『要做一個有理想、有抱負的人。』而不是要做一個有夢想、有抱負的人。」
    「拜託,我才不管社會,這句話很芭樂。」
    「沒錯,就是很芭樂!」
    「那你理它幹麻?!」
    「可是理想到底是什麼啊?」
    我想了一想,停下來,轉過身:「我覺得如果夢想執行過後,再接續一個夢想,一直接續下去,這許多個大大小小的夢想匯集起來,大概就是理想了吧!」

    翔哥看著我,我好像就在那一瞬間,覺得他一定可以走完中央山脈大縱走的。









刊載於台灣山岳13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