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劉崇鳳;繪圖|洪璿育


一、
    我們坐下,圍成一個圓,草坪上的青草很香,我卻開口說出沒想過的草稿:「這裡是媽媽的老家,可是那個老家垮了……」

    老家垮台是事實,知道得也已經很久了,眼淚卻還是,無聲湧現,我聽見自己的哽咽,源自於童年的記憶,我才發現對家的愛戀。

    我深呼吸,讓情緒不那麼激動,吞下眼淚,努力移轉說話的內容,說完了,卻還是不斷回頭,安撫心底那個想哭的孩子。

    似乎還有很多,沒有流下來的。我以為我已經處理得夠好,畢竟花很多時間探尋、看望與追溯。可是沒有,午後的風吹來,一切如此清明,那一刻我明白,最深的源自童年,當家幻滅,饒是你閱歷豐富、走遍大山大海、看盡世態炎涼,也無法不承認每個人都渴望有一個完整的家。

    想起前兩天與母親說:「媽,為了辦活動,三不五時就經過阿公(外公)家咧!」母親嘆了一口氣,我覷見她隱而不言的悲傷。

    所以這一瞬,說出老家傾倒的事實,就承認了,像孩子一樣無助地哭泣。家族傷口埋得很深,只是我回來了,那三不五時就經過的衰敗腐朽,我只能經過,不停看望,以為一再練習,能更客觀堅強,殊不知,話一出口,便摧枯拉朽。

    圍圓的夥伴們持續分享著,低低絮語,交付自己。其間我反覆照看自己的悲傷,一想起,就鼻酸;一想起,就鼻酸……我讓自己鼻酸多次,反覆反覆,直到趨於平靜。


二、
    慢慢明白,為什麼被故鄉叫回來。也慢慢理解了,遠行是為了回返。
    走得愈遠,回返愈深,這一推一拉,折返之間,原來有平衡的奧秘。

    我往內裡探看,當初不顧一切遠走高飛的反骨與驕傲、苦澀與挫折,到慢慢蹲低身子看見土地,遇見不可思議的自己。那些吟唱與歌聲,並非刻意掏出來、執意送出去,直到現在,我仍吃驚於一切如此自然而然。

    不需要走入深山,就在美濃山腳下的草地上,一個不大不小的淺坑,我們生火、擊鼓,我望著前方暗黑的山影,隨意吟唱,想著:這是唱給美濃笠山聽的喔!便愈唱愈輕鬆、愈唱愈舒服,輕鬆自在,毫不費力。置身其中,好像本來就應該如此;跳脫出來看,卻讓人噗哧想笑。我們何以在一個草坪上,就有遠古的記憶迴流?那些以為要走上高遠深山才可能出現的狀態,原來一直在身邊。身為帶領者,理應緊密規劃與周全籌播,我卻難得放鬆與投入。火光、鼓聲與蟲鳴之夜,帶我回家。我望著笠山,唱給祂聽,我何其有幸,在這裡歌唱。是呢,人永遠不如自己以為得那樣重要,也永遠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樣微渺啊。

    隔日,我們走入森林,翻過一個陡坡,氣喘吁吁爬上一個山腰平坦處,赫然看到綠野平疇的家園,風吹過,突然間就安靜了。或坐或臥,自在祥和,像有魔法一般。我躺在草地上,放空躺平,慢慢調息。第一次這麼仔細聆聽風的動向,和竹林顫動之聲。竹子與竹子摩擦、竹葉摩娑,沙沙沙沙響著,我瞇著眼,看天空光影下竹枝搖曳,不需要細心諦聽啊,只要閉上眼,便心領神會竹葉與風的創作,就在這裡,這一方小小天地,睜開眼時,不由自主地讚嘆:好美!

    這一直都身邊的平凡淺山,竟如此平衡靜定,撫慰人心……我們終日忙碌,無所覺察,為工作與生活團團轉到最後,怎麼努力也遍尋不著,這樣一刻的淨空。

    每個人都靜默存在,發呆、畫畫、寫字、冥想、睡覺、放空……成就某種奇異的平穩時空,無人打破這一刻安寧,明明這麼多人,看望天空時,你又只剩下自己。能夠很專心地,聽見。聽見的,許是山的秘密,抑或是自己的。一旦聽見,便得以浸潤滋養。我猜,這一定也藏匿在尋常生活裡,只是稍閃即逝,自顧不暇的我們根本無心感受,但不代表,它不存在。沒有任何人說應該如何,只要清楚每一步都落在要走的路上,之後,寧靜安然自會找上門來。

    大概就是在那樣深刻的安靜裡,決定上樹的。

    我看著麵包樹,爬上去。上樹後,我背朝樹下的人們,仰頭看望另一面的雜木林,遠方的山。

    很舒服的時候,便歌唱了。放掉閃爍的意識,放掉自己,一次比一次更鬆、更空,好像自己真的成為管道,好像風穿過自己的身體再溜出來一樣,把我的舒服自在唱出來讓家鄉知道。麵包樹葉的葉脈鮮明,葉形大如小傘,樹幹堅實可靠,我在樹上,也在風中,我不過是個孩子,成為風裡的聲音之一。

    不若以往時時觀照全體流動、或思索下一個轉彎處的抉擇,這一刻,我什麼也不想、不思考、不擔心,關於應該如何飛翔,如何才能飛得更平穩、更優美……一旦放手,才承認自己平時有多緊繃。讓要求與期待都隨風去,我聽憑全體夥伴發落,是他們在支撐我,不是我支撐他們,我們沒有什麼不同,都是其中的一份子──這麼一想,全世界都朝我緩慢飄落,這當下被萬物簇擁、溫柔包覆,好輕鬆、好安心,不可思議。

    下樹以後,看著眼前村落與山的全景,覺得這裡實在是太適合唱給家鄉聽了啊。終於開口打破寧靜,邀約大家,一起唱歌給美濃聽如何?風會把我們的聲音送下山。

    沒有人說話,或微笑、或點頭、或眼神發散「我願意」。
    「好,只要專心發出自己的聲音喔,一個單音就可以了。」我眨眨眼。

    於是我們就唱了!

    唱啊,低鳴著,風在葉隙間沙沙作響,大冠鷲如童音的鳴唱環繞天空,這一群人,各自走過多少辛苦挫折、悲傷委屈,才聚合在這裡。我想起昨夜一同經歷的眾蚊傾巢之夜,在不同時刻為無法成眠輪番起身走下森林。黑糖西米露成了午夜溫暖的等待,等待著志願者奔走折返,只盼帳篷到來,只為一個安穩好眠的家。

    終於明白,最終都是要一個安穩的歸宿。
    如同在樹上、在草地上、在火旁,只要身心安住,哪裡都是家。

    我們發聲,聲音不約而同在某一刻達到同頻的共振,我並不意外,這是人類共同的聲音,只要我們懂得愛,聲音會源源不絕。我想敬這裡,這回不是山上,是下方的家園:村落、田原、河流、寺院、更遠的城鎮,我需要酒,心裡在震動,倒滿一瓶蓋的酒,拿在手上卻遲遲無法起身──有點捨不得打破這難得同頻的共振。我怔忡著,不知自己該什麼時候改變,而我終究決定改變,因為我要敬啊!

    起身,端起那一瓶蓋的酒,小農釀製的紫蘇酒,走上前,看望前方大片家園,然後,手在空中,順勢畫一個半圓,把酒灑向四方。

    灑出去的時候,好暢快。
    我可惜瓶蓋太小,真想雨露均霑……呵呵,我好貪心。
    雙手合十,覺得滿足。這一刻。

    後來,一個男人也端了一杯,走到那個位置敬酒。他敬酒的樣子誠心誠意,旁若無人,那樣對天地、對山林、對家園的敬意,好瀟灑、好好看。

    只要你想,你就來。沒有任何規則、沒有非得怎麼樣不可。

    他在人們聊天談笑中離開,隨後兩個女人一前一後也各自上前,用自己的方式禮敬。

    我站在後方看著,一個女人底蘊深厚;一個女人豪情俐落,她們敬的是什麼呢?兩個美濃媳婦,把十年光陰都獻給這個地方,我發現儀式之美,美在這地方、這星球儘管再多混亂疲憊陰暗渙散,我們還是願意去愛。我看著現場,除了享受禮敬的自發性,也享受其他無須禮敬的自在。儀式有其重要性,但最關鍵的仍是心意,在這一刻,每個人都得到了他所需要的,不可思議,完好如初。

    不過呢,再美好安寧都有結束的一刻,一如痛苦挫敗。
    一如最深刻的風景其實是前夜無法成眠的群蚊奇襲,因此而有動人的記憶,最深刻的,不是蚊子有多可怕,而是無人抱怨。我珍惜這樣的夥伴,而且永遠也想不明白,為什麼還是有人說,想念山,山裡很舒服。


三、
    回到草地之上,我閉上眼,脫口而出母親老家的失落、頹垮,像揭開一個封存許久的秘密,然後眼淚湧出。夥伴們微笑地看著我。

    眼淚流著流著,你以為故鄉的森林小而輕淺,實深不可測。記憶的縱深源遠流長,沿著血脈溯源,那不是一條河,是一個支脈龐大的水系,如大樹根系,深深爬滿了你的骨頭。

    走得再遠,還是要回來,長根,帶著你遠行路上的風景,回來,把自己種下去。

      謝謝,親愛的美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