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懂推拿的,就像我不懂身體。
認識這位推拿師,在家鄉的淺山裡,我們因山相遇,
「你是推拿師?」他看起來不像啊。
「是的。」黑框眼鏡下的眼睛望向我,很是輕鬆。
我明明躍躍欲試,卻不知道自己在推拖閃躲什麼,
在認識這位推拿師一年之後,才動身找他推拿。
我記得我走進工作室坐下,他說:「我等妳很久了。」

「妳的身體想動,知道嗎?」他說。
我趴在那裡,點點頭:「知道。」
「……但我沒讓她動。」我低著頭,跟自己說。
「為什麼?」

想動很久了,尤其想打球,打羽球,
那是十七八歲熱愛的運動,
除了美濃尚未有熟悉的場地和球伴,
除了不願改變的惰性,也是......
「沒有時間。」我知道這回答讓自己心虛。
我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把身體的需求放到最後。

推拿師壓下右邊的肩頸,他按著按著,
一股新的力量進來,很深、很深,
我一時間無法反應,一切很混沌,我只能承接。
「會痛嗎?」推拿師詢問。
「我覺得舒服。」至少在可承受的範圍之內。
我感覺到他的驚訝。「如妳所說,妳很耐痛。」
我想是因為登山的關係,我習慣吃苦耐勞,我必須如此。

肩頸的疼痛很深、很深,而我無所覺察。
自己是怎麼了呢?
右肩按完後,我轉轉兩側肩膀,感覺左右的不平衡。
原來(右邊)這樣,叫「鬆」啊。
換左肩頸推拿,我感覺到疼痛,疼痛鮮明,
甚且,有難耐之感。

「為什麼左邊痛感那麼明顯?」我問推拿師。
「妳總是用右邊工作,靈活運用右邊時,左邊要負責穩定與協調,
左邊永遠在hold住,於是左邊承受的其實更多。」推拿師說。
我猛然想起先生小飽。(恆常沉默的勞動者)

那一段深按肩頸的時間,我感覺世界混沌不明,
只知道推拿師緩慢而持續的在左肩上作功,
時間被延展了,我們都掉進黑洞裡,
那是我為自己的身體開創的黑洞,
我左側的肩膀到底為我hold住了多少重量,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許多時候,
我不准自己扛不起、不允許自己垮下。

推拿師好似被我幽深的肩頸帶走了,他推得很深、很沉,
「我很少這樣。」推拿師說。
我笑了笑,他不是第一個強調要做到很深的醫者。
「妳的疼痛,藏得很深。」
是的,我總是走得那樣深。
「為什麼走這麼深?」推拿師問我,我也問自己。

時間消失了,流進深深的黑洞裡。
直到推拿師離開我的左肩,
我起身,不自覺輕撫左肩,拍拍她。
「怎麼了?」推拿師問。
「跟她說謝謝,這麼多年來她辛苦了。」
突然明白了,這肩膀為我的好強和完美主義承受了多少。
我摸著肩膀,眼淚流了下來。一流下,就不停湧出、湧出。
「對不起,讓我流一下眼淚。」我說。

推拿師體貼地退到後方,我看不見他,
模糊的眼裡只有這肩膀長年來忠實地聽憑我使喚,
那些千迴百折的思考、追趕的焦慮、
一肩挑起活動、一肩攬下農務家務……
那是我,那就是我。
直到那個時刻,我才感覺到自己的好強與堅毅,
是如何嚴格控管了自己的身體,如此委屈、如此需要呵護。

我走出推拿室喝水,發現已過午間12點,
我們都,被客觀的時間嚇到了。
「我一向很留意時間控制。」推拿師超級錯愕。
我也是,剛才發生了什麼事嗎?不是推個肩頸嗎?
推拿師專注地治療與修復、我專注地放鬆與休息,
時間溜到哪兒去了?
我們走入深淵,那是我為自己開鑿的,
走得太深太沉迷,執念和疼痛一樣,深植體內,
口口聲聲說休息休息,還是忘了照顧自己。

還有背、還有臀部和雙腳。
直至推拿結束,我向推拿師頂禮,真誠而無所畏懼。
我必須這麼做,
他一定不知道他給予的生命能量有多麼不可思議。
推拿師看著我,有些難為情,有點侷促不安,
我才發現忘了請他閉上眼。

謝謝醫者,以及疼痛與疾病的存在,
力量與力量交疊,匯集傳動之時,
就會出現不可思議的河流,汩汩地,緩緩洗刷
我們重重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