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感覺到妳的身體在抗拒我嗎?」
推拿師按壓肩膀時,問我。
「嗯?」也許我不是沒感覺,是沒有用心。
我一邊閉目側趴,一邊想著哪時再用自家黑豆磨豆漿,
我只管把身體交付給推拿師,心裡想著別的事情,
只要不專心,我就〝不在〞,
在〝不在〞的情況下,我根本無從覺察身體的任何反應,
何況是抵抗了誰?
我以為我趴在這裡,交由推拿師處置,就代表我願意。
但原來身體會抵抗啊……身體抵抗時,有發出任何訊息嗎?
於是我把思緒拉回來,深呼吸,吐氣,
在一點一點吐氣的同時讓自己放鬆。
我專注在身體上,感覺推拿師在肩上壓下來的力道,
輕聲告訴身體:「收下喔、收下,收下來──」
我不自覺地跟身體對話了起來。
力道確實因為這樣進來了,隨之而來的
是刺麻、發脹、或者──痛!
我悶聲承接,繼續努力,
我認為自己已經非常努力,數度以為自己就要熬過去了,
推拿師卻並不打算收手,一層深似一層地推下去。
(我的媽啊……)內心哀號時,發現推拿師比我更專注。
黑暗世界裡,感覺他的力量如一束光穿入身體。
「你推拿的力量,是線性的。」我閉著眼說。
「妳是說,不轉彎,是直線的?」推拿師饒富興味。
「嗯,一道直線,慢慢貫穿。」我說。
「是,我是。」推拿師說。
人竟然能用身體感覺到力量的形狀。
這與上一次不同,我不能拿上一次的經驗套用在下一次,
忽悠覺得一次一次的推拿就像是一趟長程旅行,
每個階段各有不同的風景。
「推拿好像旅行,我想……把這個寫下來。」
我趴在那裡,忽然這麼說出口。
說出口時,驚覺這也許是個承諾,對自己的。
小腿的後脛被按壓得極疼,卻又感覺到有什麼因此被釋放了。
第一次覺察到,所謂功夫。
推拿師按著我的左小腿,我感受到他施加在我身上的功。
功體有形,藉由這功體,我能想見他工作的姿勢與神情。
他非常認真,而且開始疲勞。
就算如此,仍站在那個位置上,繼續把他的力量灌輸進來。
我仔細感覺這功體,發自內心由衷感激著。
有這副身軀,有人願意為她付出自己的生命能量,
去疼惜她、滋養她。是多麼榮幸的事。
是,我曾討厭身體,因為生病太麻煩了,
我曾憤怒、恐懼,因為身體怎麼都不聽話?
她不好好配合,我要怎麼工作?
病痛是一條鞭子,出於身體的提問,
為了讓我們更了解生命,
我卻只會抱怨和自憐。
所以,當我發自內心由衷感激著這當下,
感激醫者的努力、感激身體帶我看見這麼多,
突然間覺得身體似乎很高興,準備要好起來了嗎?
我記下這份感激之情,是一帖天然好藥。
左小腿被按壓得刻骨銘心,
右小腿雖也按了,卻明顯地感受到不平衡。
「那個,右小腿抗議,她說她也要那樣。」
我吞吞吐吐地跟推拿師反應。
我發現了,身體會說話!就像現在。
求醫不能只拜託醫者,還要拜託自己。
患者(身體的主人)必然得參與療程,甚且要比醫者更專注。
患者若只把身體交付給醫者,卻不斷質詢甚至否定自己的身體,
那麼只有醫者單向的力量進來,
功夫再好,一樣也有,無語問蒼天的時刻吧。
推拿結束後,我問推拿師:「口渴吧,要不要去喝水?」
「妳怎麼知道?」推拿師說。
我沒說,這一次,他看起來很累。
而我,一身颯爽。
謝謝你,輸出你的力量給我。
回家路上,我明白了,
醫者的功夫(技藝)與態度(謙卑)讓人敬重,
我也不能忘記,我的功夫(專心收受)與態度(持續)也讓人敬重。
兩方力量加乘,流動就是無窮的。
功夫有限,流動無窮。
開始覺得我變得比較強壯了。
輕,原來是這種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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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拿(1)_身體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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