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到背的時候,
推拿師又講出那第一百零一句:「你的背,不容侵犯。」
我開始感到厭膩,而且,煩。
我討厭每次都被評斷不容侵犯,可是我沒有表現出來。
湧現更多的,是困惑。
哪來那麼多好不容侵犯的?我這麼有親和力~
可是我又相信推拿師的判斷,只能保持困惑,
聆聽一遍又一遍「不容侵犯」。
推拿師感覺到我的困惑,隨後補上
「堅不可摧」、「像盔甲一樣」……我只是愈來愈不解。
我不明白我的背怎麼了,全身上下我距離我的背最遙遠,
我無法正視自己的背,也甚少有機會關心,
(事實上,我關心我的腸胃和肩頸都來不及了)
區區一介弱女子,哪有那麼可怕的背?

可是推拿師面對我的背的神情如臨大敵,
像要打開一道厚重的門那樣艱困,
過去他總是說,慢一點,你的背要慢一點處理,現在還不行……
現在要按下去了,我感覺他深呼吸一口氣──
背的推拿開始,如同過去每一次推拿的日常,
我只是趴在那邊,專注凝神,試著讓身體收受推拿的力道,
「真的很有……不容侵犯。」推拿師說。
吼,夠了!
為什麼?我閉上眼睛想著不容侵犯的可能……
突然,想起另一種施加在背上的外力。
「背會這樣,有沒有可能跟童年有關?」趴在那裡,我悶聲提問。
「當然有可能。」推拿師篤定地回應我。

我就這樣想起來了,那個被我埋葬在深處的記憶。
是根本不願回想,也不願挖出來的東西。

我是一個倔強孤傲的孩子,小時候,常常被打。
父親覺得拿棍子太慢太麻煩,他習慣瞬間落掌。
下手時因毫無預警,常常我根本來不及反應。
被打以後,手掌的印子就會留在後背上,
在浴室洗澡時,脫下上衣我會側身看著鏡子,
看上背那個紅紅的鐵砂掌,
我會轉身,用不同角度查看掌印的樣子,
像烙下來的,怎麼洗也洗不掉的錯誤。
抬頭時,一併看見鏡中自己哭紅的眼。

我總是躲在浴室裡,自己安慰自己,
鏡中自己的臉頰滿是淚痕,好生委屈,
那是……國小?(都忘了那時的自己多大了)

於是,在父親舉起手朝我的背,重重打下去以前,
在我還來不及接受被打的事實前,
我的背已學會做好防衛,瞬間拱起。
「你爸爸為什麼要這樣打你?」推拿師問。
我提了爸爸曾說的一段往事:
阿公很兇,從前阿公喊阿媽去幫忙()割稻,
阿媽還在洗衣服,衣服洗不完,沒法即刻上前幫忙,
等不及的阿公會走來,隨手拾起一塊木塊就敲下阿媽的背……
「天啊!」推拿師說。

趴在那裡,我想著不容侵犯這四個字,
想起父執輩的嚴厲。
表面上看來,不容侵犯的是我的背,其實影射的是父親。
是爸不容我侵犯,每當我倔強頂嘴、或爸問話我沉默時,
那個無影手就會落下來。
一旦我僭越這強大的威權,
他就把不容侵犯的強硬,還給我的背。

於是我的背,就不容侵犯了,
她記憶著父親的威嚴,她學會武裝,必須如此堅不可摧。
我的眼淚衝了上來。

原來不容侵犯是這個意思。
只要有外力上來,背第一個反應就是防備──
我的背,是我死忠的侍衛。

感覺到推拿師在背上的推按,我慢慢意識到,
大概也是第一次,有人這麼溫柔地對我的背動手腳,
溫柔地與她對話。

武裝久了,其實會累。

「妳知道妳爸爸為什麼選擇打背嗎?」推拿師問。
我嗤笑一聲,我不想回答,打就是打,還有甚麼好選擇……
反正打手心太輕,爸不會滿足打手心,若不能甩巴掌,那就打背吧。
「我覺得,那是因為妳爸爸想保護妳。」推拿師說。
「蛤?」他在講哪一國語言?
「因為背最不容易受傷,他為了保護妳,才打背。」推拿師說。
我似懂非懂,緩緩消化這話的同時,
也想起成年後曾向爸反應幼年挨打的記憶,
發現爸盡數遺忘。甚且是,根本不願想起來。

我想他是愛孩子的,不然不會選擇性遺忘。

騎車回家路上,我感謝我擁有這副背,
她記憶著父親,父親的身體語言。
他的憤怒、愛恨、無奈與失落,都重重落在這上頭。

一邊感到鼻酸,一邊愈發清醒。
奇怪的是,我愈清醒,就愈心驚。
我想起自己也常不自覺在興奮或開玩笑時拍打朋友的背,
下手常不知輕重,少數朋友曾即刻與我反應:「很痛欸!」
我卻不以為意。

那是一道代代輪迴的咒語。
而今撥開一層厚重的面紗後,童年的枷鎖藏在裡頭,
除了自己,還有父親的、爺爺的,也許爺爺的父親也是?
若我不那麼仔細探索、覺察,我將永遠無法懂我們的背。
我會為身體的緊繃疼痛日漸消沉、並且自厭自棄(我其實已經)
一代一代,我們向下流傳。

這一刻,我與背的距離瞬間拉近了。
莫名其珍惜起我的背,更多是理解與疼愛。
謝謝妳,收下那麼多那麼深的壓抑,
我看見小時候那張傷痛委屈的臉,
謝謝妳記著,而且從不埋怨,伴著我到今天。

不知為何我毫不怨懟也不拒絕過去的挨打了,
因為每個人,都盡全力去愛了。




                                        [大學畢業典禮,老爸穿了我的學士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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