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曾參與過搬穀子。
(老娘肯除草和協助採收就不錯了,還搬穀子?)

那是最累最費體力的勞動。飽種田至今,每回搬穀子,都是他一人撐完全局,因為我沒有參與,所以並不知道其細節和方法。

我只知道,每回他從碾米廠載穀子回家,一車的穀包疊得滿滿,他會從最外層的第一包開始,搬搬搬,直到車子清空,客廳後方的穀包堆疊得比我還要高,飄散出濃濃的穀香味。

我在家裡走上走下,搬穀子成為我家收割後的某種風景。飽常搬到渾身濕透像淋了一場大雨,我好像也習以為常了。那時候,我們還沒有買推車,飽都是一次扛一包走上走下,人力推車。

現在知道了,那是一種置身事外的局外人狀態。

我被打醒,是去年搬穀子時,家裡跑來一個叫游鈞桓的年輕人,想了解我們的生活型態,跟著飽下田跟著飽勞動,他隨同飽一同搬穀子,我看著鈞桓搬運時使出吃奶之力的扭曲神情,才想著:這事好像不容易。然後捫心自問:為什麼我不會想參與/幫忙?

於是就在上周,我開始加入搬穀子的行列。而且因為對自己的力氣沒有信心,還拉了小民(王雅民)小老弟跟我搭擋,約好當天早上一起去碾米廠處理。

那個太空包,若沒有在農村現場親眼見證,人類是如何運用機具之力搬運收割的穀子,是不會明白太空包有多重的。一個裝滿穀子的太空包重達八九百公斤,它被送到我們面前時,我愣愣地問飽:「嗯,我們要做甚麼呢?」飽回答:「分裝。」

我瞪大了瞳鈴眼。

搬穀包前,先得將八九百公斤的太空包分裝成小包小包的穀包,而所謂的〝小包〞,一包是四十公斤──我搬不起來,小民說他也沒辦法(可以搬幾包,但無法一直搬)。在搬穀子一切都還沒發生以前,要先用愚公移山的精神,把八九百公斤的穀子山移走,用鏟斗一盆一盆把穀子送入空袋(小包)裡,鏟滿一包又一包、鏟滿一包又一包,每一包都四十公斤,我幾乎都要用拖拉的才能移動穀包。好不容易剷平了,下一個八九百公斤的太空包又被機具吊來……

小飽,過去都是這樣一個人完成全部的工作嗎?
這工作比我想像得更笨更單調!重複性高且毫無樂趣,周遭充滿太陽牌乾燥機烘米的隆隆聲響,環境僵硬、空氣悶熱又緊滯,汗水與穀子絨毛沾黏在脖子上。

「妳第一次來弄?」小民高聲確認。
「對。」
「之前就小飽哥一個人用?」小民掩不住震驚。
我不知道,那時我都在家裡走上走下。

三個人奮力工作到中午,把一個大空包鏟平,收拾掉,然後四十公斤的穀包一包包搬上車,飽都一人搬一包,我與小民兩人搬一包,以一種無計可施只能如此的狀態一包一包搬運,然後載回家,我衝進廚房準備中餐,飽與小民負責卸貨,穀包才一包一包,送入了客廳,堆疊整齊。

下午,再去鏟鏟鏟、秤秤秤、搬搬搬,做到傍晚時,因為搬穀包手指需施力的關係,五指握拳時每個指節都明顯有痠痛感,何況是身體。而,若非有小民,我與飽兩人還要做更長時間。而,若是飽一人,他要做兩天,除了烘穀機轟隆隆地響著,他連聊天的對象也沒有。

那一個整天我們三人共搬完2500公斤的乾穀。那個時刻我感覺到數字與量化是何其重要何其撫慰人心。而身體的潛能無限,妳以為妳的骨頭會散掉,但做完一天工作,回到家妳衝進廚房備料準備晚餐,民協助飽卸貨完畢,心裡,卻是舒坦的。

不知為何,生活充實。
至少,腳踏實地。

尤其,熱水澡有一種魔力,讓你如獲新生。沖完澡的飽下樓來廚房,神清氣爽地問我:「妳要不要洗澡?」我興高采烈飛奔上樓,彼時小民正尋覓吹風機要吹頭髮:「洗澡蠻舒服的。」他說。

若非一整天瘋狂的勞動,洗澡不會這麼滿足。洗澡的魔法在於,它不僅不會讓你的勞動死亡或消失,甚且會讓你的勞動感升級,它讓你覺得:今天的努力工作很榮耀。

出洗澡間再走入廚房一刻,我確實重生了。
一桌飯菜也紮紮實實,洗完澡的三人體態莫名都顯得輕盈──開飯!「真的,洗完澡就有胃口了!」我不自覺笑出來。

當晚我想幫飽按摩但我自身難保,十點不到就躺平陣亡。睡前我朦朦朧朧地想,老天,搬穀子真夠累!自此之後,我不再是局外人了,成為搬穀子工事的其中一份子,其瑣碎、乏味、耗時費力令人驚嘆,而愚公移山之不可思議也讓人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