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妳的背,截然不同了!」推拿師觸摸到背時,驚訝地說。

我並不訝異。

我沒說這次活動過程中我說了不容侵犯的背的故事,牽引出太多不可思議的回應與關切,我因此珍愛我不容侵犯的背,某部分的箝制,莫名地慢慢鬆脫了。

只一直記得推拿師瞬間的驚愕,以及自己當下的了然於心。
然後,我以為我的背就此解套,從此海闊天空。

下一次,再來推拿,按到背時,「她的抵抗,回來了……」推拿師說。
面對外力的施壓,背又回復到之前頑固執拗的古怪狀態。我花了那麼多的時間與努力啊……記憶與慣性卻根深柢固。

「回來了多少?五成嗎……嗯,是個禮物。」我喃喃。
照理說我應該為退步感到沮喪難過,但不知為何,我並不震驚,只是接受。
「妳能這麼想,真的很好。」推拿師說。
「嗯?」
「大部分的人都不能面對。」推拿師說。
背部的僵硬回來五成這件事,讓我感覺到真實的重量。現實步步維艱,永遠充滿挑戰,顛覆妳的自以為,活著才好玩吧。

與推拿師笑聊著旅途風景、好奇與渴望,輕鬆愉快的氛圍感染了整個空間,我卻仍然是感受到推拿師看似不經意地跳過了我的背。背輕聲提醒我,推拿師跳過她了。她不想被跳過。

在他按壓下肢的同時,我表明背被他跳過了,一邊說一邊輕鬆地笑。
「好,我會再回去。」推拿師說。
「為什麼你對肩頸和對背的態度不一樣?」我問。
「……」
「同樣是身體抵抗疼痛,你會請我深呼吸協助肩頸放鬆,卻不奢求我為背部做任何努力。」
「妳的背要我等她,給她時間……硬碰硬很慘烈。」
「是喔?」
「我按按下肢,也有助於背的放鬆。」

等推拿師再回來背的時候,我們都不說話了。輕鬆愉快的氣氛不知為何變得沉靜,這有助於我們專注。

我想我的背應該接受了推拿師的按壓,因為我感覺到力量自背部湧入身體裡。而且,因為推拿師回來了,我的背與我,同時都被安撫了。

能不被跳過,被認真對待的感覺,真的很好。

指尖按下去,刺刺麻麻的自脊椎蔓延開來。我就這麼進入到很深的專注狀態裡,是一個全然黑暗的空間。

接著,我明白了一件事:「不容侵犯的不只是我父親,更多是自己。」
「不要把責任全推給父親,是我,是我不容侵犯!」那是自己的強勢,恣意妄為的自我。

我在心底對自己無聲地宣布了這一段話。為了怕自己否認,我慎重地說了兩次。
我承認了。
對自己承認的一刻,心裡感覺踏實。

奇怪了,我明明是趴著,眼睛閉著,什麼也看不見,但就在那個時刻,我彷彿背部生出了眼睛,我看見推拿師的神情,他在我的身體上方工作,替換姿勢的身形,我用他傳導過來的力量覺察他的樣子,我不用翻身,不用睜眼,一雙眼睛長在空中,我感覺得到推拿室的全局。看見的視角可由上往下,也可由下往上。

當我看見了這當下,一併也看見之前他略過這背的輕鬆不經意。用輕鬆愉快的聊天氣氛輕巧地帶過沉重的背的抵抗。四兩撥千斤,我現在看到了。

身體雖然單純,卻一點也不容我們不專心對待。身體都知道……和嬰兒好像,完全能覺察母親是否分心。就是這個意思。

我在那樣”看見”的狀態裡待了一小段時間,突然發現,人類若能更專心面對身體的匱乏,願為此付出全心專注與追尋,不知會有多少潛能被開發,身體怎麼藏有那麼多神奇的潛能?

推拿師拉起我的雙手,往斜上方舉起,這是結束的姿勢,拍拍我的身體後,「好,去喝水!」他說完,便如煙一般消失。我仍趴在那裡,好一會兒才撐起上半身。

我遇見這世界的光亮(傍晚550分,窗外透進來的光)──刺眼!
我被刺眼的光嚇到,才發現自己眼皮尚未打開……怎麼會這麼亮?!這世界怎麼這麼亮?我用雙手遮住眼,適應了一下,突然間有點茫然,我怎麼了嗎?為何被這光嚇到?好不容易慢慢開眼,就像睡了長長一覺,更精準的說法是──像是出生的嬰兒,乍來到這世間,不適應見光。

光照是一種檢測,它讓你分心、讓你恍神、讓你仰望,然後忘記自己,因為它是光。與此相較,黑暗讓人安心與放鬆多了。

我起身,接受這光天化日的世界,看見推拿室,環顧一室,驀地覺得這空間惠澤我許多。我看見那張床,不起眼的一張床,卻有無數的傷痛與思緒在其上。

不禁想對這空間頂禮。我真的頂禮,兀自擔心著推拿師會不會走進來,他這次怎麼不如以往折好枕巾和披巾再出去呢?第一次,明顯覺察到空間的記憶,關於來往的意念,就和人體細胞一樣,是意念給了空間靈魂。

走出門,看見推拿師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
「你怎麼這次離開得這麼快?」後來我問。
「沒想太多,只是喝水。或許留個空間給妳自己,也不錯。」推拿師說。
我好驚訝。只有這一次,剛好有這個需要。但如果他不走出去,我不會知道有這個需要。

一切也安排得太恰如其分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