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醒來,下樓到廚房,鍋子裡的糙米已泡了一夜,看起來圓圓胖胖,小心瀝乾取出;又從冰箱拿出前一晚才剝好的生花生,洗淨,和糙米一起倒入豆漿機。

    糙米是昨日鮮碾,而花生前天甫從土裡拔出來,它們新鮮如剛誕生的嬰兒,我看著糙米這麼沒入水底、粉紅色的花生在水面滾動,如孩子般好奇盼望著,新鮮的農作,煮出來的米漿會是什麼味道?

    小時候,米漿從不是我早餐飲品的選擇,家樓下有間開了多年的早餐店,上學前我會在攤位前想著,買奶茶好或巧克力牛奶好?之於母親鍾愛的米漿,我完全敬謝不敏,「怎麼不喝?很香欸!」母親如此笑著,不管她多推薦擁戴,我還是皺著眉看那一杯稠稠糊糊的土茶色,一點興趣也沒有。

    於是從小到大,我不曾喝過米漿。直到婚後,因先生熱衷務農,種稻又種花生,我才想起這落伍的老東西。因為這是我看著它熟成、脫殼的穀子,花生還有我撥落泥土的氣味,多少年來,我未曾理會的米漿,在這個時刻躍入腦海中──糙米加花生,就是米漿。

    其實前陣子試做過一次,可是不好喝。那時我們尚未割稻,用的是鄰近農場色選後的舊糙米,米袋內有些許米蟲,還有股薄薄的“臭普味”,我買了雜貨店炒過的花生米,二者混合加以研磨慢煮,米漿味道不僅普普通通,喝了隨後還脹氣嚴重,於是我認定──米漿果然不是什麼值得期待的東西。

    但隨著我們的稻子收割,我看著新鮮剛出土的花生,決定再給米漿一次機會。

    除了米漿,還有什麼呢?前些日子也挖了地瓜,那麼就做地瓜泥吧!

    我預熱烤箱,自冰箱取出前一日先生蒸好的地瓜,一塊一塊像田裡的黃金。我把地瓜壓成泥,淋上堂哥致贈的蜂蜜,混入一點葡萄乾,置入陶杯。切碎的蘋果藏在底層,然後一點一點鋪上地瓜泥、壓實,最後從冰箱取出自製的蜜黑豆,那是先生辛苦收穫的大黑豆,蜜過後發散著烏黑的光澤,點綴幾顆於上頭,地瓜泥送入烤箱。

    然後抱著洗衣籃到後院洗衣服,這才慢悠悠上樓刷牙梳洗。

    從未想過有一天,我會習慣自家料理的日子──過去不甚在意吃飯,填飽肚子只是一種義務,因為有太多比吃飯更重要的事。習慣了三餐不正常,常在電腦前坐到天昏地暗,非得飢腸轆轆才不情願出去覓食。外食輕鬆又方便,自己煮?別鬧了!想不到婚後先生卻愛在家吃飯,他樂於煮食。很長一段時間,我家都是男人掌廚。廚房對我而言,既花時間又打斷工作節奏,我敬廚房而遠之,毫不在意作一個廚房白痴。

    而今卻在尋常的每一天,想著下一餐煮什麼好?田裡還有什麼菜可用?

    豆漿機發出逼逼的聲響,打開豆漿機就像拆禮物,我看見滑順的米白色:「哇──!」驚呼一聲:跟先前做的米漿完全不同!白色的熱氣直冒,濃厚的花生香與米香撲鼻而來。那是一股自然湧現的衝動──趕快、趕快喝一口啊!同時腦海閃過數個畫面:收割機壓過,鳥群緊跟在後偷吃穀粒;遍地金黃色的稻稈、滿天飄散的稻香;拔花生時甩下泥土,整串花生鈴鈴咚咚就像神奇的樂器;我舉起植株,藍天底下的根瘤菌真美,深深聞,有深深的芬芳。





    試喝一小口,米漿滑順地流過喉嚨──老天,好香!

    畫面湧現更多:西下的夕陽射出萬丈光芒,映紅了每個人的臉,我們還蹲在田裡,花生拔不完怎麼辦,再拔一些、再拔一些,加緊趕工,拔到蚊子都出來上班了,還一邊揮手驅趕一邊拔,夏天天黑得晚,那陣子我們總是忙到太陽落山才拖著疲累的身體回家。打起精神簡單煮一煮,開飯都近晚間八點了。吃完飯也沒閒著,繼續卸貨,把車上的花生一桶桶提下來,放在通風處。每天早上記得把花生倒出來鋪平,攤曬在陽光下,一落雨,立馬衝出去收。或者,坐在餐桌前一顆顆手撥,把花生仁集存成袋冷藏,才成就這天早餐──米漿的一部分。

    米漿的味道有所謂層次,如花生鮮明易辨、糙米則隱隱相襯,昨天方碾米,是這一季新鮮的穀子。穀子沉啊!每袋穀子差不多四十公斤,小個子女生的幫忙實在有限,先生常一個人搬運,我便常這麼看著他,一袋一袋或抱或扛,頭低低走著。不論多少袋,都得耐心搬完,搬上車、搬下車、搬進碾米廠、搬進家門……他會搬到像淋了雨一樣渾身濕透,直到家中堆滿穀包,我盯著穀包發楞,忽然覺得我們家像是存了滿滿的寶藏。新鮮的穀香自有一種純淨,瞬間就能讓腦袋清醒,每回走下樓我總會被穀香振奮。穀香濃烈、米香則清爽,鮮碾米永遠讓人期待,我抱著米桶盼啊盼的,好不容易才盼到。

    這樣的米漿,怎能不想喝呢?

    嘗一口原味米漿,先生喜歡甜,加點黑糖吧!櫥櫃裡的黑糖是甲仙的朋友自家熬煮的,聽說不灑農藥與化肥的甘蔗不容易種,除了一年要除草多次,還要分山豬和田鼠吃。好不容易熟成採收,榨好的甘蔗汁,一鍋還需熬煮四小時以上,凝固後靜置放涼,仔細切塊,才有手中這一包黑糖。

    淺淺的咖啡色,有淡雅的甘蔗味,這黑糖的蔗香和超市買的都不一樣,怎麼說呢?就是帶有一股純淨,純淨的蔗香,拿起一塊含進嘴裡,我能想見朋友專心熬煮的神情,想像他們全家一起工作,自早到晚,甘蔗的氣味如何瀰漫鐵皮屋棚、飄散進家屋。何其有幸,米漿有這樣的黑糖做伴。

    原味,原味。我在心底低語這兩個字。

    土地餽贈的氣味,簡單芬芳,我們卻在工業化大量製造與生產的快速節奏中,逐漸遺忘原味。若不是有幸認識這些甘於勞動、手作好食的朋友;若不是先生專注於耕種與煮食,味蕾遲鈍的我不會變得這麼敏銳、這麼勤勞。

    黑糖在乳白色的米漿中形成一圈圈美麗的咖啡色漩渦,緩慢旋轉、旋轉,一邊旋轉一邊消融,最終消失不見……米漿呈現淡淡的茶褐色,這是屬於我們的米漿,有別於小時候樓下早餐店的米漿。小小一鍋,藏匿著土地的記憶、時代的變遷、與我的成長歲月。

    再切點水果吧!用大叔叔栽種的芭樂、與農友給的香蕉做水果拼盤。一邊切一邊想:芭樂要長成樹,至少一年;香蕉從栽下到吐筆長果實,還超過一年……這麼想著時,便莫名對水果多一分敬意。那與走進超市站在琳瑯滿目的水果櫃前,感受全然不同。

    先生愛做麵包,今天的麵包是蔓越莓麵包和地瓜麵包,卻難得不是先生做的,是鄰近山區一位原住民大哥所烘焙,他工作室的麵包頗負盛名,昨日訪友特意帶來,讓我們有機會也嘗嘗別人的手藝與心意。

    擺盤是重要的,即使是尋常一餐。除了香氣、味道、美感,器皿與環境也深刻影響用餐的心情,在你願為喜歡的人作一頓飯、甘於餐餐自家煮食之後,什麼都變了。

    烤好的麵包切成小塊,端上水果拼盤、米漿與地瓜泥,放好叉匙……「吃早餐囉!」我叫喚客廳正在包米的先生。

    「怎麼樣,米漿好喝嗎?」米漿的碗遮住了先生的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不錯,應該還可以更香……」先生說。
    「這回沒炒米和花生,炒過會更香,可是米漿會變燥,你體質熱,就不炒囉!」我暱了他一眼,這傢伙,人在福中不知福。

    喝下米漿,細細品嘗花生與糙米的交融,微帶蔗糖的清香,心滿意足,而且快樂。突然間覺得生活佈滿細碎繽紛的美麗,啊,好喝!我好喜歡喝米漿,米漿是我的驕傲!

    地瓜泥烤得熱呼呼的,上頭點綴的蜜黑豆烏黑晶亮,碎蘋果藏在底下,吃到最後才會發現,微酸帶甜就像農忙的心情。這是我們冒雨挖出來的地瓜,我記得雨愈下愈大,我們執意不肯離開,濕淋淋蹲在田裡繼續挖地瓜,我拼命擦掉地瓜上的泥土,怎麼擦地瓜都是泥巴色。而今自烤箱出爐,表面是微焦的黃金色,內裡綿密而微甜。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夾雜蜂蜜的芬芳──醇厚的龍眼香,讓我想起堂哥致贈蜂蜜時的慎重神情。他說同事在南投養蜂,今年環境條件變異導致蜂蜜量少,採蜜比往年更為辛苦。

    於是你知道是多少人力量的交疊,才成就一杯地瓜泥;一如你知道要耗去多少時間和力氣,才有這一碗溫暖的米漿。

    「麵包口感如何?」我問先生。
    「嗯,很像我做的。」先生說。
    「你怎麼不說,還差你一點點!」我大笑。

    先生喃喃著有一天要試種小麥,這樣才能用自己磨製的麵粉做麵包。我知道他不是瞎說,從產地到餐桌,是一段漫長又辛苦的旅程,但就是迷人,所以我們願意。

    一頓簡單的早餐,有紮紮實實的土地支撐,溫暖可親的人哪,藏匿在每一份食材的氣味裡。廚房白痴之所以喜歡上廚房,不是因為受到感召或突然轉性,我仍舊不熱衷料理,也不想成為料理達人,但廚房成為我的教室,告訴我人與土地的故事。揮別過去外食主義的文青生活,我甘於為爐台為食材效命,作一個平凡的婦人。

    隔日又煮一次米漿,帶回高雄給母親喝。

    「齁──好好喝喔!」聽聞母親讚嘆,鉅細靡遺地說她如何如何喜歡,追著我問怎麼煮的,比過去她喝過的米漿都好喝。我感到細碎的滿足從心底升起,忽悠想起小時候站在早餐店前努嘴皺鼻子的稚嫩側臉,米漿於焉成為我的通關密語,關於穿越任性而一無所知的童年。


自由時報副刊20180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