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她在大學租屋裡看著超級星光大道,電視壞掉了,以至於她只能看無聲的。我不懂超級星光大道,笑她竟看無聲的歌唱選秀節目。我笑歸笑,她卻始終看得津津有味。
於是,十年後當我猛然回頭,竟深刻懷念──那無聲而津津有味的時光。

我與飽未意識到收割後美濃的生活如此緊繃,在馬不停蹄工作的日子裡迷失了自己。很忙很焦慮,我們永遠被時間追趕,永遠有做不完的事情。生活裡瑣碎如麻的細節日復一日,我的腦袋剩下的是還有甚麼訊息該回覆、還有什麼簡報要改、甚麼事該做而沒做完。

返鄉美濃頭一年,我因工作返回花蓮,另一個她問:「妳回花蓮,會不會覺得懷念?」我搖搖頭:「不會啊,為什麼要懷念?」彼時美濃紮實的地氣緊緊抓住我,那是優游翱翔的花東不曾賦予我的厚實,我惦念花蓮,卻並不想念。「那我就放心了。」她笑了。

但,這是第一次,()來花蓮,我們感到懷念。深深的、快樂的懷念。在返鄉美濃第三年。若非因為要載碾米機、要巡迴分享,我和飽不會放下農忙的美濃,開車跑花東一趟。台11線廣褒的太平洋旁我的手伸出車窗外大叫:「啊~海還是好美好美喔!」寡言的飽也情不自禁吐出一句:「海好大。」對啊對啊,海好大、天空好大、連綿的青山縱谷也好大,哇賽天地真是出乎意料地大,我們怎麼可以就這樣馳騁其間?

屢試不爽,山谷與大海的療癒力。

「我們為什麼要搬回美濃哪?」飽歪著頭問。

在風中快樂無比徜徉其中的我突然間失笑:咦,對啊,為什麼要搬啊?

「美濃好小。」飽說,幾乎是在嘟噥。

對啊,美濃好小、好擠、到處都是人,密集的關係、認真的態度和緊湊的節奏壓得我們喘不過氣......

那一刻我明白,太平洋提醒我們調整節奏,不慌不忙。我望著萬情萬種的海,一百種不同的藍調完全收服了我,所有過不去,都被海包覆以及吸納。來者不拒。
而我們多麼需要,這時不時的提醒。

我說要去看妳的田,妳沒頭沒腦說我們去溪邊野餐吧!飽和妳投身在深綠色溪水中優游一刻,我彷彿看見大學時在高山溪谷的我們,鼻子有點酸。

孩子們都已長大,有些變得我不認識了、有些成熟得讓我驚詫。你仰頭問小飽叔叔什麼時候再帶你去爬山;妳站得遠遠生澀得彷彿忘了我們;你瞬間就翻上小飽叔叔的肩膀;你從家中翻出需要的工具遞給小飽叔叔;你拉著崇鳳阿姨央求要說故事……何其有幸,我遇到你的生日。五歲了呢,五年前那個滿月之夜,你這胎位不正的小傢伙創造了多少痛苦多少煎熬,又開創了多少不可思議啊……(你知道嗎,今天,也是滿月。)

而今一切如常。

孩子們,我多麼榮幸曾陪著你們長大,曾用盡氣力只為帶你們一同上山,搬回美濃以後就身邊就沒什麼孩子環繞(就算有也還不熟)。我不知道你記得那些事情記得那麼深,又一個她告訴我:「爬山的時光,是我最懷念的。」

花蓮因為有這些記憶,而顯得燦耀非凡,不可逼視。

莫名走訪了曾餵養我們的農場、田園與社區,你們慎重以對的態度與開心讓我們生出自信,彷彿不管經過多少風霜雨雪,都因這一刻相聚而無比珍惜。

生活辛苦的時候居多,但我們沒說太多,相聚的時候,盡情把握。




「花蓮好好玩喔、好好玩喔!」回程的路上我嚷嚷。
「可是之前妳會叫一直聚會很累。」再一個她提醒我。

驀地怔忡,才明白人是這樣:直到倦了,才意識到本來擁有的,就是全部。
如甘霖,緩緩滋養焦慮乾涸的心靈。若非因為交會,我不會意識到我們需要火光,火光照耀,久違的那些渴望與思念。

花蓮的朋友們,是你們重視生活品質的信念豐足了我們,我們確實是在這樣的價值圈內長大的,然後把它帶回美濃。
一個穩紮穩打、腳踏實地的傳統農村。

我於是不那麼困惑疲倦。在接收到你閃閃發光的眼訴說如何從無邊焦慮中看見微光。如此為生活為工作奔忙,還保有信心與活力。
你去精神科掛號、你作心理分析、你突然發燒、你動手術、你啞了嗓子……都沒有關係,你仍是那一句:「來、來吃飯,我煮山的和海的給妳吃。」

於是我們整晚都在話唬爛,笑聲放肆,看似言不及義,實則是深刻的陪伴與祝福。
言不由衷的背後,全是肺腑之言。

於是當你們,優游青山綠水中一刻,我明白你們是不顧一切擱置忙碌才有現在,我如醍醐灌頂,脆弱片片掉落。

堂而皇之,帶著東海岸的徐徐與緩慢,重新走入那山村,毫不猶豫。
月光、海風、縱谷的空氣、溪水深深的碧青色。

「不然搬回來啊!」你痞痞地說。
「來玩三兩天和住在這裡不一樣,別傻了。」妳語重心長。
我笑了,這是我們的選擇。

明白是你們成就了我們。點一首歌給你們──徐佳瑩〈言不由衷〉,我何其有幸曾在花蓮安居,有你們陪伴與見證,一起走過,那些痛苦難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