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芥末
謝謝學妹芥末畫了。距離大學只會用電鍋的時代已久遠,而今我們得以交換廚房大小事,以文以圖,於我而言,意義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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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麼多花生,要(手工)剝殼剝到什麼時候?」年前我看著屋子角落存放的花生,倒抽一口氣。先生小飽搔搔頭,說老家廚房裡有台舊式的花生脫殼機,不知能不能用。

    於是,除夕前一天,我們開車回到彰化大城海邊的老厝──載著一車的花生。

    這個家的男人不多話,舉凡大伯、二伯、我公公、至小飽和我的小叔都是。這使得老家三合院不若其他人家熱熱鬧鬧風風火火。公公在家中排行老九,小飽的大伯和二伯已年近八十歲,兒孫都大了,各家過各家的年。除了二伯母會來小屋串門,三家並不一起吃團圓飯。

    沒人料想得到,這一車載來的花生,會引起全家人的注目。


    大年初一早上,沒去走春,公公和小飽從老舊的小廚房裡搬出那台沉重的機器,拍拍上頭的灰塵,是一台全木製的花生脫殼機。在老人家眼裡這機器老舊又落伍,在我們眼裡卻古樸而素雅。只是身為老么的公公並不務農,他不會用,我們蹲在那台機器前,想著:「該怎麼用呢?」二伯聽聞我們要脫花生殼,背著手走來,不多作解釋,他直接做,小飽就跟著做。「喔,你種的花生這麼大?」二伯笑起來,眼角的魚尾紋壓得深深的。

    我才發現,彰化是花生的產地,大伯和二伯耕田耕了一輩子,花生是他們再熟悉不過的農作。只是這裡種的花生品種較小,二伯才對小飽的大花生嘖嘖稱奇。二伯告訴小飽使用脫殼機該注意的事項,公公從旁協助,婆婆、二伯母、大姑和我則站在一旁觀看。這花生機有魔法,帶人們遠離手工剝殼的夢靨:將帶殼花生倒入上方木斗,經過機器從下方跑出來,就變成了花生米。脫出的花生殼被吹飛到另一側,滿天飛舞。但是,盆子裡的花生米怎麼都碎碎的呢?


    「不行,花生太大顆,要換大(網目的)篩網才行。」二伯說。只有大伯知道大網在哪,大伯近年身體不好,屋內休息的時間居多,二伯請大伯出來,翻出廚房深處這個家從未用過的一張鐵網,說好吃過中飯後,再換網繼續工作。


    此時我還不知道,花生已悄悄啟動了這家男人的工作魂。我還慢悠悠地吃著中飯呢,吃到一半就聽到急性子的二伯在門外喊著,公公和小飽像聽聞了某道聖令,隨便扒個兩三口飯就起身,朝脫殼機的方向而去。

    那一刻,我覺得這個家變了。

    家屋後方空地上傳來機器輪轉的聲響,滿天飛舞的花生殼在正午的陽光底下如雪片般落下,我感覺有一股動力召喚,召集所有的人到脫殼機的面前。


        大姑已經跑過去看了,回頭進屋內對婆婆和我宣布:「歷史性的一刻。」我一直記得她饒富興味的神情。「為什麼?」我不懂。「從小到大,從沒見過爸爸(我公公)他們三兄弟一起工作過。」大姑笑著。

    花生的魔法不只是把花生脫殼而已,它牽動大伯二伯對土地的記憶與熱情,家族動力的輪軸因此轉動,在大年初一的午後,公公等三兄弟協力工作,只為下一輩載著他的農作歸來。

    後來,一家子蹲在小屋裡挑花生,二伯碎念這年頭年輕人的動作實在太細太慢,數度示範該如何快速揀選。那一批花生,在我老家美濃的土地長大收成、到小飽大城老家的後院加工,全部集結起來的力氣與時間,才濃縮成兩袋精華。搬著兩個肥料袋的花生上車時,我感覺時光如流,嘩嘩嘩如瀑布沖刷著自己,姑且不論其間到底除了多少次草,花生採收極其費工:拔出花生植株後,還得一顆顆撥下,然後集中、洗淨、日曬再日曬之後,才輪到脫殼與挑選……至此,「花生」儼然已成為某種關鍵術語:代表著汗水、土地、勞動身影、與老家記憶。

    兩袋花生就這麼被我們寄去熟識的工廠,好心的友人為我們代工榨成花生油。低溫初榨的花生油是金黃色的,亮澄澄的顏色很美,其香氣溫潤純淨,是拌麵絕佳聖品。我知道它有多麼珍貴、多麼值得驕傲。興高采烈地拿花生油送給母親與婆婆,她們看花生油的眼神,有開心、有讚嘆。我告訴她們,別擔心,低溫榨出來的花生油,不那麼燥熱,煎煮炒拌都可以喔。

    母親盯著純淨的金黃色喃喃:「我要省著用……」換來我豪氣大笑:「媽,妳儘管用,家裡還有!」

    這樣的花生油,只為自用,無可販售。

    自此之後,每當我煮飯,會在按下電鍋前,倒幾滴花生油下去。並且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掀開飯鍋,撲面而來的米香,夾雜淡雅有韻的花生香氣,是如何瞬間療癒了自己。那一刻我覺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富有的人,捧著兩碗米飯上桌,雄赳赳氣昂昂地,下巴不自覺抬高,「好香的飯、好香的飯!」我對小飽嚷嚷。

    加了花生油的米飯,怎麼會這麼香呢?幾乎想為這碗飯跳一支舞。就叫「民以食為天」!我為這支舞命名。

    隨即笑了,腦海中湧現出一個久遠的畫面:那是大學時期,在街上騎單車覓食的自己。年輕、任性、天真且妄自尊大。騎著車的我大多時候並不在乎要吃什麼,腦袋裡盡是活動社團報告考試或者出遊計畫,反正,不吃也沒關係。我質疑「民以食為天」這句諺語,困惑且不以為然,無法理解生活何需以食物為至尊。那年紀有許多要仰望要崇拜的事物,但絕對輪不到食物。吃嘛!隨隨便便上街晃一圈,到處都是。琳瑯滿目的選擇偶爾會讓我失焦,集中注意力尋找:自助餐、雞排、陽春麵、就算麵包也可以當一餐……最好是便宜又大碗,而且一定要有飲料。民以食為天?哪有那麼誇張?


    從未想過多年後,這樣一碗飯出現在我的生命裡。自耕自食,從種稻開始:巡水、除草、收割、曬穀、搬穀、碾米……吃一碗自家耕種的米飯已著實動人,何況還飄散著迷人的花生香!連花生油都出自自己,你明白其間有多少忍耐多少等待,才孕生這一刻。這不只是老家美濃的味道,還有彰化夫家的力量交疊──我想起大伯二伯皺紋滿佈的手。生命繁麗似錦,一層深似一層,我們的身體行動比我們所以為得還要更深刻精彩,土地與老家聯手,撒出魔法漁網,把陌生的快樂滿足一網打盡,無條件餵養與供給,只要我們願意彎腰。


    這是一種榮耀,不論米或者花生,都帶有自身的故事與溫度,不只是自身的,集結家人友人之力,共建一條辛苦艱難、歡喜驚詫的回家路……於此,一碗飯的重量,早已不是痞痞遊走在學生餐廳的我所能想像的了。

    一轉身,你已心甘情願,而且脫胎換骨。

    民以食為天,原來是這樣的滋味。藏匿在繁複精緻的現代飲食裡,精深且奧秘。

    其風景樸實無華,也不過就是坐在廚房裡,安然面對桌上一餐飯,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