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葉懿瑩


    你小時候,有沒有犯過什麼錯誤,因害怕無能彌補、不被包容,而不願承認過?那也許是一件小事,但在那當下,我們但求沒有發生過。


一、
    這個夏天,我們短居於日本北海道森林裡的山小屋中一個月。白天我們在山腳下下島先生家屋周遭工作,夜裡則回山小屋休息。

    這一晚,我向下島先生表示想使用山小屋內那盞老式煤油燈,請他應允。山小屋前兩年才裝上電燈,我和老公小飽卻對舊式生活器具感興趣。而,為了教我們使用山小屋內的舊式煤油燈,下島先生到倉庫翻出另一款仿古簡易的煤油燈,倒入煤油,指出燈芯長度如何影響火焰,客廳因此被燻得到處都是煤油味。

    夜裡,和小飽手牽著手緩緩走上山,「古早沒有電的日子,人們是怎麼靠一盞燈度過漫漫長夜的呢……」我一邊走一邊喃喃,滿懷期待。走進山小屋一刻,小飽決定:先在前院點好火,再提進屋吧,要是點不順,燻黑屋頂就不好了。小心取下屋樑上那盞燈,走出屋外,一點蟲鳴、一點星星,我蹲在長椅前盼著,小飽的頭燈有些微弱,瞇眼準備擦火柴,起身時一個不留神,手揮到煤油燈罩,「幹!」小飽的低喊迅速沒入了黑夜,在我還來不及反應之前,煤油燈摔下了長椅──清脆的碎裂聲,在森林裡顯得異常響亮。一切美好想像在那一刻跟著破滅,空氣瞬間冷凝。我站在那裡,不可置信看著地上摔碎的玻璃燈罩……破了!破了!理智告訴我要接受事實,我拼命告訴自己要冷靜,卻希望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這盞燈,是下島先生的收藏吧?在主人如此用心支持我們、把它交付給我們後,我們卻這樣毀了它。

    小飽一愣一愣地,不能接受這個發生。「沒關係,破了就破了!」我朗聲說,看似安撫小飽、坦然面對,其實是說給自己聽。點著頭燈,我們就著微弱的光線,蹲在那裡撿拾地上的玻璃碎片,碎片若沒撿完,明天早上,這裡絕對是危險地帶。碎片好薄、好脆弱,明明暗夜裡看不清尖銳的刺角,兩人卻漫無目的地在地上搜尋著碎片……「明早再來弄吧,這樣亂撿好像更危險。」我起身。小飽拿起歪倒在一旁的煤油燈,燈座倒是好好的,但燈罩破了,也就算不上是一盞燈。我突然非常後悔自己多事,提議借燈。又不免哀嘆小飽怎會那麼粗心,隨便一揮就弄倒燈,都是他!讓我們沒有台階下,怎麼跟下島先生交代?

    走進山小屋,開了燈,小飽潦倒地坐在椅子上,面色陰沉,不發一語。我拿出手機,瘋狂搜尋訊號,如果可以上拍賣網站,找到一樣的煤油燈就好了,我可以買來賠償,只要有一樣的……但網站上清一色是仿古貨,又全是日文,找不到這盞舊式煤油燈,怎麼辦?我看到兩眼昏花、腦袋發脹,人生地不熟更顯茫然,無法彌補這錯誤了,看向小飽,他失意落魄癱在椅子上的身影更顯寂寥……唉,明早要怎麼跟下島先生說呢?我拿起旅遊書,翻查:日文會話〈道歉篇〉。


二、
    這個早晨鳥語花香、風光明媚,但那都與我們無關。

    「等一下,你要跟我一起向下島先生說明喔!」、「不管怎麼樣,還是要告訴他才對。」隔日一早,下山一路,我提著破掉的煤油燈,一邊跟悶不吭聲的小飽說。反覆練習日語ごめんなさい(對不起)、本当にすみません(真的很抱歉),看似坦然面對,實則忐忑無比。
    走進下島家屋前,小飽脫鞋子脫得好慢,我站在玄關,深呼吸一口氣,推門──下島先生正坐在長桌前看書。他如往常一樣,招呼我們過去喝咖啡。

    老實說,我不太記得我是怎麼跟下島先生說明的了。從入口走向長桌的距離明明只有幾步路,但要提著一盞破燈直直走向他,實在不好受。下島先生看到了我手上的物事,瞬間喊出一句簡短的日語,帶著驚愕,惋惜的神情稍閃即逝。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有個地洞能讓我消失不見。而小飽並沒有站在我身旁,他遠遠站在入口處,一直沒走上前。

    忘了我講幾遍的對不起了,總之,下島走到哪我就跟著道歉到哪,儘管他說了幾次沒關係,我還是不停道歉,用英文笨拙地解釋我曾上網找煤油燈但失敗了,請問這種煤油燈現在在哪能買到呢?真的很不好意思天太黑了看不清楚就弄倒了……下島先生看了我一眼,他覺察到我的自責,慎重地用英文告訴我:請不要在意。

    但是,我就是很在意啊!小飽也是,不然他不會到現在都還遠遠站在那。內疚感與虧欠感洶湧氾濫,我們做什麼都不是,事實上,什麼也做不了──你發現自己一無是處。

    這事就這麼不了了之落幕了,也沒有其他更好的結局能編排。日子一樣要過,喝過咖啡,戴上防護頭套,我們照常去森林進行疏伐工作。只是這一日煎熬啊,我耿耿於懷於早上小飽躲得遠遠讓我一人獨撐全局,對他心生怨懟,兩人一天都在冷戰,打破的,顯然不只是煤油燈而已。


三、
    一周後某個早上,工作到一個段落,我進門喝水,發現門口有個包裹,不以為意。

    傍晚時分,結束工作,我和小飽正在長桌前休息,下島先生從廚房後門走進來,他若無其事地走來,手上提著一盞舊式煤油燈,在我瞪大眼睛還沒不及反應時,把煤油燈放在長桌上,用英文說:「晚上請再試一次吧!」

    下島先生的口吻溫和,如家常便飯的招呼語。

    我發誓,他走進來時,提著一盞煤油燈的樣子就像捧著一個生日蛋糕般讓人驚喜。因為太不可思議,像做夢一樣,我和小飽雙雙傻住。他怎麼能,如此尋常地再造一個機會讓我們嘗試?我才恍然大悟,早上到貨的包裹便是同一款式的煤油燈吧!下島先生後來上網訂購到同款的新燈罩,這天細心地躲在後院組裝好,換上新的長燈芯、倒入新油,保證萬無一失後,才如常走上前來,把那盞燈遞交給我們。

    他不只允許我們有犯錯的可能,還為我們創造彌補失誤、完整渴望的機會。在那一瞬,煤油燈復活、我們也重生了。

    太不合常理了!是夢吧?沒有責難、沒有評價、沒有怨嘆,唯一的要求,是希望我們再來一次。

    是的那就再來一次。長桌前,下島先生重新示範,這一次點燈教學比上回更仔細、更審慎,他的認真態度影響到我和小飽,僅僅是點一盞燈,我們也從中獲得重大學習。

    「一定沒問題的!」下島先生把燈推向我們這端,那是一雙信任的眼。

    我幾乎想跪下來──我從來沒有,被如此呵護錯誤過。我們何以如此恐懼犯錯?以為不可挽回的,永遠成為遺憾了,卻有人用身教來告訴我,沒有那麼嚴重,請再一次吧、請再一次,這不是你的錯。

    那一晚,小飽在前頭領路,我小心翼翼提著燈,暗夜中走上山。我們就這樣走進山小屋,打開小電燈,我把煤油燈遞給小飽,慎重地說:「請點。」雙手合十,誠摯祈禱。放長燈芯後,小飽抽出一根火柴,我聽見摩擦誕生了火,五指併攏圈護著小小火焰來到煤油燈前,點燃它。

    慢、慢、慢……將燈罩覆位,把燈懸吊在屋樑上。不慌不忙,每一刻都值得認真對待。

    「哇!」讚嘆的到底是這盞燈帶來的溫暖,還是重獲新生的我們,再也分不清。

    小飽關了小電燈,盯著煤油燈閃動的火光,嘴角微微揚起。他的笑容隱微,但我感覺到了。這盞燈有愛,我們都被它照亮,跟著溫柔無比。

    小飽拉把椅子到煤油燈下,就著火光看書。以前的人,就是這樣挨著一盞燈度過漫漫長夜的,我們才發現煤油燈的火光其實微弱且不穩定,一點輕風都會讓它飄忽不定,若把燈芯放長,火光太大,濃重的煤油味也挺嗆鼻的。過去沒有電的時代,煤油是珍貴的資源,古時候的人得靠這不穩定的火光補衣或納鞋底,簡直難以想像。

    這是一件小事,一個小小的願望,但至此我們才完成了它。比想像中更艱鉅、更耗時,過程中隨時可能自厭自棄──這盞煤油燈成為我生命中恆存的燈火。它教導我:做錯也沒關係,平心面對破滅。

    想起在台灣時,某天我至友人家作客,她五歲的女兒在不慎打翻一盤菜後迅速離開現場,彷彿這件事沒發生過。在場的大人莫不震驚而難以置信,她的母親喝令她立刻回來,面對地上的殘局:「看看你做了什麼事?自己弄翻的自己收拾!」友人怒不可遏。那時我錯愕難解,據我所知小女孩平時很懂事,莫名離去一點不像她。

    至此我突然明白了──不是小女孩不想面對,而是她發現無可挽回,只能逃離閃躲。錯誤是需要被呵護、被疼惜的,它是邁向成功的最佳夥伴,我們卻被教導成不允許犯錯。一旦發生失誤,便難以接受,因為責難、否定、嘲諷會蜂擁而來,因為我們就是這麼長大的……一盞煤油燈,點亮暗夜,軟化了這追求盡善盡美的世界,這不過是練習起飛的過程,也許從來就沒有誰錯過。

    那不是普通的煤油燈,其蘊藏的力量超乎我的想像。往後幾天,夜夜我們點起煤油燈,用小小一簇火光過夜,然而最終,仍為嗆鼻的煤油味和微弱的火光感到不適,而重啟小電燈,恢復往常夜間模式。一切回到了原點,但面對支離破碎的黑暗,我是滿懷感恩,再沒有歉疚、也沒有遺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