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小時候為了看美濃橋下的二月戲,
外婆會從中正湖帶著他們走到鎮上來看戲,
在被告知可以一起去橋下看戲後,她就會開始期待。
二月做大戲,熱鬧滾滾,彷彿全美濃的人都集中到美濃溪邊,
黑壓壓的一片人,到處都有吃的喝的叫賣的……
她也不知道為什麼,明明路就是那麼遠,她也願意走。」
我站在舊橋上,遙想那時橋下盛極一時的熱鬧,
彼時二月,正值美濃溪枯水期,
人們可以走到無水的溪床上,搭建戲台;
彼時溪邊成片的竹林,許多人家種菜,
孩子們甚至會偷花生和地瓜找地方控土窯,
溪床是冬天生活的場域之一。
只是夏日大雨,美濃溪偶爾會滾滾氾濫,
村民知悉這溪的脾氣,撤的撤走的走,得等河水退了再來。
這條溪這麼陪著美濃多少年,遠超過我父母親的年歲。
這兩年,河道兩邊築起堤防,
河床拉到最寬,水泥取代了泥土與綠意,
我趴在舊橋上,往下看,
工人勤奮地工作,畫匠正在彩繪堤防。
明明站在水上,不知為何水泥堤防卻令我感到炎熱,
炎熱沒有關係,
有關係的是一股失落感直直拉得我往下掉:
堤防宏偉又堅固,我卻覺溪水離我好遠好遠。
能夠下去玩的時候,我不知道可以下去。
等到我想下去了,卻再也下不去了。
第一次想下去美濃溪,是上個月。
我決定把重要的幾顆石頭放回美濃溪畔。
「請問我要怎麼下去?」我問朋友。
朋友看著我,露出苦笑,建議我到前面看看,
堤防有樓梯,找到樓梯應該就可以下去吧?
我空手先跑去找樓梯,看到樓梯了,
可是堤防邊側寫著斗大的標語”禁止翻越”。
紅色的圈圈裡畫上一個大大的「X」,十分有氣勢。
我皺眉看著它,有點苦惱,我是聽話守法的公民,
只想把重要的石頭放到溪邊,這樣也不行嗎……
那是我們為表演《走溪的女兒》所用的石頭,
表演結束後,我知道石頭象徵著我們對溪水的喜歡與依賴,
就帶著石頭拿去謝過移動伯公(美濃溪畔的土地公),
接著,我不知哪來的靈光一閃,
只想把這些記得人與水連結的石頭們,
放到美濃溪身邊。
可是,我不被准許下去。
樓梯口的鐵門甚至上了鐵鎖。
想不到辦法,有點難過,默默轉身離開。
走到石頭放置處,杵在那裡許久,我發現我不想離開。
就抱著石頭們走到堤防邊,
赫然發現有兩個刺青的青年已經在橋下溪邊,
好整以暇地釣魚。
我呆愣地盯著他們,想像他們一前一後走到橋上,
毫不猶豫地翻過橋的護欄,再度利索地翻越了堤防,
越過樓梯口深鎖的鐵門,
自在地走下溪畔準備釣魚的樣子。
他們的存在成為一種提示與引領。
我呆愣沒有很久,隨後依樣畫葫蘆,
就這樣到了溪邊。
那位刺青小哥奇怪地看著我,
我知道我的出現很突兀(還穿著褲裙)。
但我終於到溪邊了。
「妳在做什麼?」小哥問。
「放石頭。」我說。
除了放石頭,我不知我還能做什麼。
我沒有這條溪的其他記憶。
古老的二月戲台、洗衣的婦女身影、嬉鬧或啼哭的孩子,
早已無人過問、煙消雲散。
我翻過了堤防,走回路上。
拍下了橋下的模樣。
政府怕了美濃溪,認為強大鞏固的水泥可以阻擋水患,
你看見雄偉新穎的堤防麼?大刀闊斧,是保衛人民的證據。
殊不知,我們就這樣,永遠告別了溪,
永遠,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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