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林靜


進門時,我真的很狼狽。

我從不覺得從美濃到旗山的距離有那麼遠,但風狂雨驟之間,沒戴全罩安全帽的結果,僅僅是抓穩機車把手就要全神貫注,誰會注意到背後來車靠得那麼近?

留意到過了岔路口我沒轉彎,逕自停了下來,下一秒鐘卻聽聞汽車喇叭聲大聲鳴響──他在叭我,隨即我突然感覺到背後的來車竟如此之近,若駕駛者沒剎車,撞上來也不奇怪。

我嚇到了。

我不僅受到驚嚇,而且還會大遲到。大雨急落,時速不到20我倉皇莫名,出門前明明只是颳大風而已啊,驅車跨越大院之時我清楚閃過了”戴全罩安全帽騎車的我”的樣子,但我不予理會,以致現在手忙腳亂。

暴雨之下,短短10多分鐘的車程我花了40分鐘到推拿間。門推開時,眼鏡糊糊的全是水,我甚麼也看不清……突然間有種明白:在這風狂雨驟間,我已開始進行自我推拿的歷程。

推拿師看我魂不守舍,燃燒了祕魯聖木,聖木白色的煙霧很香,讓我輕而易舉想起兩天前走過的山林──能高越嶺道西段。煙也似的白霧沾染了成片起伏的高山草坡,你看不到太遠的地方,事實上,你也不需要看見。聖木的清香帶我回到草坡與森林的清淨清明。

「也有朋友送我聖木,但我從未想到要使用。」
「我已經感覺身體在發熱。」推拿師說。
我不奢求發熱,對我來說,聖木於我有安神的作用。

推拿師說,風狂雨驟時,他會感到興奮。風雨之聲會把自己包裹起來,他感到安靜。

「吹啊吹啊 我赤腳不害怕
吹啊吹啊 無所謂擾亂我
任風吹 任它亂 毀不滅是我 盡頭的展望」
推拿師說話的神情,讓我想起〈野子〉的歌詞。

我以為爬山大量使用身體的結果,會讓肩頸與背比往日更緊繃。我請求推拿師不要對我的小腿肚(下樓梯有痠痛感)下重手。但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感覺不到兩肩的差異,疼痛感減低。第一次,我感覺不到背部神經的刺麻感。這真的很奇怪。

難道前一周假期的放鬆真舒緩了我?我只知道,山裡的氣息讓我深深著迷,無論要走多久我都願意,並深深感激我的身體帶我走到。那對自己而言,似乎是很重要的事。重要性甚過任何東西,我自己知道。

想起為朋友製作囍米的責任與義務感,與入山的心甘情願,完全不同。對自己來說很重要的事,通常沒有投資報酬率可言。所以我習慣把最重要的事情放到最後處理,〝應該〞做的事放在前頭。但因為有很多很多的應該,所以最重要的事就被丟掉了,或說,假裝遺忘。反正〝應該〞做的事很多。

很多人都這樣。

我不明白為什麼帶喜歡的朋友上山會有這麼大的安心與滿足感,為喜歡的朋友準備農產品出貨卻很尋常,我容易為出貨感到厭膩。這實在很奇怪,備貨出貨是有收入的,帶朋友上山,沒錢賺耶~~~要接近真正的渴望,要勞心勞力還不一定有實質回饋,卻會帶來至高無上的滿足。

明明下山沒多久,卻未能感受到背部任何的刺麻感……「為什麼沒有刺麻感?」我其實期待壓迫已久的神經被解放的蜘蛛網般的刺麻,那帶給我痛快。
「冰山開始消融。」推拿師說。
「你怎麼用”消融”這個詞?」我困惑。

我的背開始”消融”?我要跟刺麻感說再見?難道放鬆、滿足、與專注體會的過程,竟然有療效?

「你不能要求每次(推拿)都有從10樓跳下來的快意,你現在站在6樓,跳下來就是不一樣。」推拿師說。
事實如此。
沒有抗拒嗎?
「如果過去的抵抗是10分,那麼現在是5分。」
老天,我冰山也似的背消融了!

為自己做自己想做的事,對身體有很大的幫助。

那,收入怎麼辦呢?我意識到我們把自身與金錢二分,不知身體才是最大的財富。嗯,這用理解的很容易,執行起來難如登天。我們仍視存摺上的數字為生活中重要的追求。

這天,我與推拿師聊起工作價值。
「你的推拿,其實不貴。」我說得委婉,我想他值得更好的價格。
「該漲價了……」推拿師坦承自身面對漲價的恐懼。他想漲價,又畏懼漲價。
我立時想起當我們對外昭告自然引導的費用時,那樣的價格總令一般民眾倒抽一口氣,這難以理解的目光令我懷疑自己,我開始也不確定人們是否真該付出這樣的代價來參與這樣的活動/課程。
我也想親民一點。
但我們親民,卻是用貶低自己的身價去交換。
身價是什麼呢?我們是為了親民,還是為了除去自身對高價的恐懼?
你知道,你是用全部的生命力量,耗去高度的精神與身體,去工作、去付出。
你曾經窮苦,你開不起高價,那是一種恐懼與匱乏,讓我們與金錢的關係緊張,即便是引導員或推拿師,都跳脫不了這種制約。
渴求開拓更好的工作價值,卻害怕自己忘了窮苦,害怕人們付不起。而把自己鎖在小格局裡,難以跨出去。
我們為自身所鍾愛的服務的定價,是這樣綁手綁腳的嗎?

尤其這裡是鄉下,我們要面對的,是鄉民。
「在鄉下做事,要有覺悟。」我說。
推拿師極輕地點了點頭。
無論是解放身體或心靈,只要是突破傳統的、帶有前瞻性的思維或行動,要在鄉下推動,都有如千斤重。第一個障礙,就是定價。
金錢是我的嚴師,這門課很難,我仍在學習中。
而我已確定,我終其一生,都渴望更接近自己,無論是身體或心靈。我們要把這樣的力量傳遞出去,會走上前來的人,也才是渴望更接近自己的人。

推拿結束後我沒有動,趴在那裡一段時間後才起身。

閉上眼,任隨床底下那盞燭火的光圈在眼前閃動,我感覺得到光影,卻有一個黑點,明明白白篤定地在那裡。
睜開眼,黑點的位置,恰恰好是燭火(發光)的位置。
如果我看得夠清楚,我就不會在風雨中亂了手腳,不會受驚、不會害怕失去。
不需要燃燒聖木,風雨已經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