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很久很久,沒睡得這麼好了。

    睡得很深、很舒服。早上醒來,我不自覺跪坐伸展雙臂了一會兒,好似這樣就能收存這種靜謐。晃晃腦袋,環顧一室,這居所簡單小巧得讓人莫名輕省,山小屋的簡單似乎提醒了我們一些事,一些自己已然遺忘但重要的訊息。


‧穿越時光隧道

    似乎是從北海道札幌火車站搭上往〝蘭越〞的火車以後,就開始的。火車行駛過的風景就像是一條長長的通道,從琳瑯滿目的商業街景、高樓大廈與都會公園,隨著火車行駛,你看著窗外的風景,擁擠的人潮快速地消逝、疏淡,自城市到鄉鎮,直直通往森林,像搭乘一個快速變換的時空機,綠油油的稻田啊,鄉間小屋與流水。直到火車兩旁出現大片高挺細瘦的林木,陽光穿過葉隙灑落斑斕光影灑入車廂裡,我知覺這有些不夠真實──我們到底要去什麼地方呢?



    坐了三個半小時的火車,其間還轉了兩次車,明明一次比一次更慢,我卻依舊覺得太快。火車兩側的風景刷刷而過,環境變異之大,讓人恍如隔世,是不是非得這般輪轉變換,我才會有脫胎換骨的感受。

    那個地方叫「硫酸山」,住有一戶人家:下島。到下島家要經過大片大片的稻田,沿著很長一條寬寬的河道駛著,一個拐彎,便見家屋。

    家門前栽了很多美麗的花。黃色的、亮橘色的、紫色的、玫瑰色的……成就北海道多采多姿的夏日。我呆愣在花園小徑前,先生小飽則繞走了一圈家屋後的田區:馬鈴薯、地瓜、玉米、毛豆、番茄、青椒、茄子、羅勒、紫蘇……只有農夫懂農夫在想什麼,也只有農夫知道多樣的作物栽培其實並不容易。他驚嘆於下島先生規模不大的田區什麼都有,我則驚嘆於小小家屋中豐富齊全的圖鑑與食譜,以及一整櫃森林養護、里山生活的相關書籍,蹲在書架前想著:這個人,一定非常非常喜歡自然!




‧初識山小屋

    我們住的地方,在家屋後方的山坡上,須繞走過大片堆肥區和田區,爬升一小段山路,才會到山小屋。

    那有點像台灣的山屋,山小屋不大,甚且可說很小,進門左側釘有兩張上下舖,床尾有兩排書架,均是與自然相關的漫畫,但全是日文我看不懂。右側有冬用暖爐與煙囪,靠牆的檯面下有個整理箱可存放乾糧,三張椅子、一個小書桌。邊角有個無水龍頭的白瓷缸──山小屋沒有水,水得從家屋提上來或徒步到溪邊取水。電呢,據說是後來才接的,那是一個USB充電器,萬幸了。在這之前都是點煤油燈過夜的。

    一個卡式瓦斯爐、年代有些久遠的煎鍋、一個鍋子和一對碗盤……下島先生給我們一個手提冰桶帶上來,每天工作完畢我們得記得換上新的冷媒,才可能在山小屋存放新鮮的食物。一切精簡扼要的像是在昭告天下:人們需要的真的不多。小飽翻開他的大背包,將所剩不多的乾燥食物和零食置入那個整理箱中,先前在札幌(北海道首府)他一直想要把這些東西丟掉,在環境變得簡單以後,我們的行進糧竟又變得珍貴起來。

    戶外有個生態廁所,上完廁所要記得舀一勺土覆蓋。偶爾會有黃蜂和蒼蠅陪伴你如廁,牠們繞懸在身邊,揮之不去。偶爾我會幻想蛇藏匿其間,以至於每次進廁所前,我都得好好打量一遍。

    儘管如此,這簡約樸素的居所令我感到奢侈。奢侈的原因並非我們不用搭外帳、也無須住帳蓬,而是山小屋介於一般居所與野地帳蓬之間,它恰巧拿捏出一個平衡,我趴在床尾看著兩排書架上關於山野自然的漫畫與書籍,雖全是日文,卻擁有一點智識與文化。小飽把冬用暖爐的小門打開,清出裡面的灰燼,說之後要備柴薪。這裡有的不多,卻足以支應生活一切所需。正因有的不多,我們才有理由創造,身體預備動起來的同時,心裡莫名湧現滿足。

    一個月的山小屋生活,沒有電視、沒有雜誌、沒有網路、沒有音樂,唯一的一本中文書,是我從台灣帶來的《山牧之愛》。小飽從不看書的,但這一天他把那本書拿起來翻翻,此外,是提水、劈柴、生火、煮食,白日於山間工作,夜裡回山小屋休息。我們工作的對象,是這座山:除草、疏伐、理柴、採集;提供我們生活所需的對象,也是這座山:森林裡有生火的木頭,家屋旁的田區,育有我們一切所需。

    這個早晨,窗外下著細雨,我看著這什麼都沒有、又什麼都有了的地方,忽然明白我們匱乏的是什麼。想著台灣應有盡有卻忙亂失序的生活,那麼多的計畫、那麼多的進度,訂單、書稿、打田、活動、搭架、接待、採收、課程……我們得快跑啊,跑不快的話,唯恐遭淘汰。快速輪轉讓我們難以活在當下,總在這一步想著下一步的事情,我們耗費許多時間聯繫溝通、訊息往返,焦頭爛額,根本就忘了:工作是為了更好的生活。

    清早,森林傳來的訊息很美,山小屋是魔法屋,輕而易舉收束我的思緒、規約我的身體節奏。我才覺察我所需要的,如同那台疾駛的火車,在快速輪轉的風景變換間不停刪去一些什麼,然後轉車,速度變慢;再轉車,速度更慢……直到剩下森林裡的光影,與平和穩靜的神情,如此而已。





刊載於 台灣山岳 雜誌2019年1月號【里山之眼_Satoyama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