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豆的草除完了嗎?」晚餐後我問。
    「除完了。」你說。
    「除了多久?」我問。
    「很多很多天。」你答。

    走進田區的時候,已是早上九點。黑豆田區的草除得好乾淨,植株長得很有精神。田區安安靜靜,我站在田邊大喊:「洪─小─飽──!」無人應答。瞇著眼在陽光下搜尋農夫的身影,看見遠方的你蹲在邊側專心工作,整個人幾乎埋在深綠的黑豆植株叢中。

    走下田,隨你的身影移動,才看見後方被群草圍攻的黑豆植株。愈後面的草愈長愈狂野,你忙不迭割草、割草,竟渾然未覺我的存在。

    我才明瞭前面整齊漂亮的黑豆田畦出自你的苦勞。也許是前日家族紛爭未息、也許是偌大的田區就你一人拼命努力,驀地覺得有些寂寥,長路漫漫無止盡。

    時代在變,而今友善農法早已為民眾所知悉,人們知道「當農夫很辛苦」和人們真的感同身受,根本是兩碼子事。田好大、草好多,你一個人這樣除草除到什麼時候?白蘿蔔要拔、紅蘿蔔不及疏苗、地瓜田裡老鼠猖獗、玉米大出又唯恐賣不出去……我沒看其他的田,只單單望向這黑豆田,便感一望無際。

    想起你近日常說:「一個人種田好累……」我想不單指身體的疲勞,真正難熬的,是孤單。很久沒走下田裡的我,看到還有那麼多排的草……老天爺,只能這樣沒完沒了做下去嗎?沒有聰明一點的辦法嗎?要不別種那麼多了吧……

    而你只是認真做、努力做,用一貫的毅力與耐性身體力行。我拍下你工作的樣子(你依舊渾然未覺),拿出提袋中切好的水果。直到我蹲到你身邊你才發現。抬頭、把耳機拿下、關掉手機音樂,看到冰冰涼涼的木瓜一刻,笑了。

    眨眼間吃得精光。

    我們一起除草,可是偽農婦除草的速度就是慢,左撇子的你兩手拿鐮刀可以左右開攻,我算過了,我除一排,你可以除三排!我除得腰酸背痛,你還是蹲在那裡,用牛一般的專注持續前進,土地像有什麼魔法似地緊緊扣住你,我看得傻了,才知道自己是那麼不接地氣。

    恍然大悟,我根本無須質疑你的方法你的耕作面積,只需要看見你的選擇你的不屈不撓。並讓更多人知道,就是有這樣的青農存在,投入友善農耕、像傻子一樣賣命,碎念一個人種田很累,卻未曾放棄繼續彎腰。

    是,小農是特別的,是台灣當代農村充滿希望的風景。作為身邊至親的人、作為一個書寫者,除了不專業龜速幫農,我有義務把這風景傳遞出去。

    返鄉第四年,人們以為我人親土親,殊不知我永遠覺得不夠。如果不來田裡,我不會知道草那麼多、田那麼大,這是城人和文青想像不到的事。農人覺得除草不值一提,我卻感覺到除草時的身體波動,人與土地的相應之氣。你說農人卑微總沾滿泥土,我卻看見你們最深最美的容顏,全藏在泥土與草裡。

    那天以後,我便常問你:「草除完沒?」、「還早。」、「除完沒?」、「還沒。」、「除完沒?」、「還沒啦!」……直到有一天你說除完了,我興奮地嚷嚷太好了,「還有其他(作物)的。」你淡淡說。見你微微揚起的嘴角,接受沒完沒了是一種勇敢,這一刻就是榮耀非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