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為我們拍下這張照片,
我知道這會是我珍藏的照片之一。
以見證那些,不可思議交疊的命運。

我們是登山社的,我未曾否認。
然則在我切換了登山系統的學習後,
我知道我離山社教我的那一套,愈來愈遠。
慢慢地,除了至親的學弟妹,
我不太知道怎麼與山社的你們分享我所見的風景。
我知道我不一樣了,
反覆出現的夢境告訴我:我害怕與你們漸行漸遠。

從未跟誰說過,往後幾年,
我數度夢見山社的學長姊,領著一列人爬山,
我只是看著,不在那一列人裡頭,
我只是看著,你們反覆地爬樓梯,
如同過去我們的重訓。

登山社的訓練和工作室的戶外經驗截然不同,
「我甚麼時候可以跟妳去爬山?」大學長開始這麼問我。
我卻感到手足無措。
他曾教我開菜單、教我定位、
曾教我作攻擊手、教我確保……
他知道我不愛下廚、知道我是大路痴、
知道我討厭下坡、知道我的一切虛弱。
這最初引領我入山的人,
而今懇切地跟我說:「我想跟妳去爬山。」
「甚麼時候可以跟妳去爬山?」

我回答不出來。
我不知道要怎麼面對,調換位置後的風景。
也許我想,永遠當他的小學妹。
也或許是,我不敢想像,
登山社系統接軌部落智慧系統的一刻。

他問久了,我都沒回應。
放在心裡,愈來愈沉。
直到這次活動,他來參加了。
得知他決定參加的那個下午,
我覺得生命中有什麼東西發酵了。
我會永遠記得那個發酵的感覺,奇異又鮮明,
如同命運的底牌又揭開了一張:
我們都,不一樣了。

活動裡,我遠遠看他、跑近鬧他、偷偷觀察他,
只有我知道他在山裡可以有多厲害(登山社系統)
只有我知道,丹大這山區之於他的意義。
他的存在恆常提醒我,我是怎麼接近山的。
可我又同時摸索著,兩個端點的平衡,
覺察到少數夥伴或部落族人,之於「登山社」的刻板印象。
我不知道為什麼登山社會被貼標籤,
但登山社之於我,就是甜美的青春。
山社訓練和部落生活的學習是兩個端點,
如此南轅北轍,我遊走在兩端,如何取捨?

「妳長大了!」走溪那天他有感而發地跟我說。
「忙弄火、忙煮飯,我太震驚了……」他有點感慨。
「我是工作人員好嗎?!」我回他,而且有夥伴一起弄啊。
「可是其實這不是妳喜歡做的事。」他喃喃。
我的動作定格──
可惡,他命中了什麼?
我幾乎忘記了這不是我喜歡做的事。
疼惜的情感,歷久彌新。
(可是溺愛無法讓人成長,學長你醒醒吧~)

這是,大學長來參加活動,我最深的感動。
他讓我平衡、讓我安心、讓我知道就算價值天壤之別,
也有連結與接通的一刻。

「妳怎麼沒帶頭巾?」活動初始他笑著問。
「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們的關係。」我說。

其實,其實,
沒有人知道,
這一回,我想要綁紅色星星頭巾。

---

二、

飽答應要去的時候,我的下巴差點沒掉下來。
數年來,儘管我和夥伴們帶了多少次活動,
他總是冷眼旁觀。
他支持我做我所愛,卻沒那麼喜歡我經常不在家。
一出去,就是七天十天一兩個月,
我記得遠去澎湖兩個月,回家他的狼狽,
並不是無法過日子,但孤單寂寥、索然無味啃食了他。
一個孫女婿被遺留在孫女的客家聚落裡種田,
那與我的選擇有關。

我內疚。卻無法不追尋我所渴望。

「要不要一起去?」我問了一百遍。
飽總是沉默以對。
他會跟我一起去爬山,能隨我一同帶隊上山,
他的山野能力明明就比我好。
卻不知為何
並不熱衷與我的這群夥伴上山下海。
他對不同系統保持觀望,自有他的原因。
有時我猜想,是不是因為這群夥伴帶走了我,
所以他保持距離?
於是當我與他分享工作室山上的風景時,
共鳴或火花皆空,爭辯倒是不少。
有時,我覺得他離我很遙遠。

所以這一次,飽決定一同上山,
並以農夫的身分提供了各種各樣農產品入菜單時,
我知道我們走入了彼此生命的新紀元。
出發前一天他在碾米,米真的好香,
生產者就在隊伍中,這令人感覺驕傲。

「好想知道大學長下山後的心得。」我學妹跟我嚷嚷。
「我才想知道洪小飽的心得!」我回她。

他時常坐在人群外圍,火的輻射照不到之處,
他依舊沉默,以沉默參與其中。
活動第一天,我好驚訝,飽說了落落長的介紹。
活動第七天,飽在最後一刻搶走了說話棒,
當場所有人都傻眼。(我最傻眼)
飽說:謝謝崇鳳。
人們即刻笑開,東倒西歪。
那一瞬我感覺過去所有的緊繃、僵持、期待與落空,
都在那一刻被完美接住。
有甚麼東西在心裡頭鬆脫了,一切都沒關係了,
一切是那麼的好。

自南投開車回美濃一路上,我們呱啦呱啦不斷討論,
飽侃侃而談他的觀察他的意見,我們大聊特聊山上風景,
你以為他冷眼旁觀,事實上,他比誰都入戲。

一回到美濃,他皺眉,像突然回到現實
番茄落果滿地、樹豆炸裂天空、
地瓜還在地底、人們追問甚麼時候有米?
「我不想到田裡……」飽說。
我大笑了。

整理照片的同時(飽是山上攝影者),一邊回憶著旅程。
「你太愛拍小女孩了吧,好多小女孩……」我白他一眼。
「她們很可愛……」飽靦腆地笑了。

我知道
這群人為農夫一成不變的生活增添了繽紛的色彩,
同是土地、同為自然,
山野和田園仍有太大的不同。
他懷念山裡的熱鬧,
有長者的智慧、孩子的活力、還有青壯年的眼淚。
溪水刷出峽谷,水冰涼又清澈;
駁坎層層疊疊,祖靈靜靜照看;
飛鼠滑翔、水鹿鳴叫、虎頭蜂窩如籃球一般大,
死亡與新生循環了又循環。
那是我們自十幾歲就共同接觸的山,而今沉澱發酵,
才孕生的一點點美酒。

能看見你所愛之人的另外一面,相互了解相互接通,
真的是,世界上最大的禮物。

謝謝,我的登山社我的青春。
謝謝,我的工作室夥伴我摯愛的島嶼。



2018/12/27-2019/01/02 丹大‧布農‧神話‧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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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寫這篇文章時,忘記流了幾次眼淚。
一邊流一邊寫。
我愛我能書寫,謝謝文字與心跳帶給我的,
讓我更接近自己,更接近我所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