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嘴破了。在左側嘴角邊邊,有兩處小小的潰瘍。

要不是真的破嘴,我幾乎忘了人會有破嘴這毛病。我的身體向來只有濕寒虛冷的問題,火氣不會來找我。但要不是嘴破了,我不會反覆細想這一次的推拿。

    「妳的脖子,很緊。」推拿師宣布。

    我沒意識到,我只知道,這回推拿師推我的肩頸時,其疼痛難耐讓我完全無法說話,須集中高度的專注力去忍耐去釋放,我才有辦法繼續趴在那裡,而不大叫。

    因為那真的很痛!那種疼痛是這樣的,他用他的方式壓下他的力量在妳的頸子上,然後他沉住、不動。一股壓力會直衝腦門,脹痛不已,我需要不停深呼吸吐氣以釋放疼痛,有時我懷疑,我的頭是否會因腦壓太高而炸裂?

    「妳的脖子,很緊。」推拿師就是在這個時候宣布。
    「脖子代表什麼?」我問。
    「我不會說它代表什麼,這跟思緒有關。」推拿師說。

    嗯,我一時間想不到我的思緒怎麼了,因為我腦袋又快炸裂了……「我要忍耐、我要忍耐……」努力向自己催眠(寫到這裡,不知為何,我真的好佩服選擇自然生產的產婦們)

    我期待緊箍咒放開我一刻,瞬間湧上來的放鬆與舒適,這是我努力忍耐的動力。

    我等到了。呼~呼呼~~~通體舒暢!

    肩頸告一段落,推拿師跑去按腳,然後又上來按手。

    我以為剛下山的身體會殘餘緊繃在腳上,「妳的手臂,也緊。」結果推拿師如是說。

    推拿這麼多次,他從來沒說過我的手臂緊。

    「手臂……是因為肩頸的關係吧。」我說。我感覺手臂的肌肉牽動著肩膀,而肩膀又連到頸子。
    「是。」
    「我想是受到家族事件影響。」想不到啊,兩週前家族紛爭對自己的影響留到現在。那思緒是痛苦的,我確實想了千百遍也想不出解決之道。
    「是。我想是家族事件。」推拿師說。

    事實上,他按到手臂時,我已經開始昏沉了。不知為何,那個疼痛難耐的緊箍咒過去後,我就感到莫名的睡意。一股疲倦漫上,我讓它漫上來。

    這回我不打算繼續保持清醒了,我順勢卸甲。就睡吧,我告訴自己。

    我也聽見了自己因長時間趴著,完全放鬆後呼吸道發出的聲響。我不知為何會有這種聲響,我覺得不太禮貌。

    我恢復神智,把聲音收起來。然後又放鬆。

    而後進入了一種彌留狀態。那是一種非常奇怪的彌留。意識維持在某個低點,但又不是不存在。我感覺得到推拿師的位置,他正下壓我的背,我感覺得到他的身形,但我只是鬆垮垮地感覺到。我的放鬆更多了,卻不是百分之百完全鬆懈。我的意識彌留在某個介面裡,不浮現、也不隱遁。

    這是一種極淺的睡眠,不完全卸除防備,這是我的選擇。

    而後我又聽見了呼吸道發出的聲響,我以它為標準,很不情願地再度重新調整了一次。拉回神智多一點。

    知道有人在為我的背推拿,但我感受不到背被施力,我被一片迷霧遮住,看不見前方,我放任自己在這種彌留狀態中,持續了好長一段時間。

    直到推拿師又推到小腿,我慢慢恢復了神智。事實上,我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在這個時刻恢復。一直淺眠下去也不錯的。

    「這是一場……彌留按摩。」我說。
    「妳醒了。」推拿師說。

    我沒說我並未完全睡著。「我的背……是不是還是有抵抗?」
    「嗯,還是蠻多的。」推拿師回應著,然後又上前推我的右背。

    我知道,因為剛剛我的背被施壓,我卻接不到任何力量。我懷疑,是維持淺眠狀態的意識讓我的背無法完全打開。如果我進入沉睡狀態,我不知道我的背會如何?但這也已經無法求證了。

    彌留蒙蔽了我,意識接不上背,背頑強地的抵抗。

    而現在,我的意識與背接軌了,被施壓的右背不知為何,相感。我接下了多一點點的力量。我發現意識對身體承接力量的接收,是有幫助的。

    「這是妳對自己的突破耶。」推拿師說。

    我完全知道他在說什麼,放鬆是一種學習,可以不用再ㄍㄧㄥ著,蠻好的。
    其實我還是有ㄍㄧㄥ喔,推拿師不知道。

    推拿結束時,我想著我應該可以趴在這裡繼續睡下去。非常可惜的是,我得離開了,等一下有會要開。

    我起身:「可以放任自己休息的感覺還不錯。」
    「這表示,更多時候妳可以再讓自己更無意識一點。」推拿師說。
    我大笑了。「我是不是活得太警醒了些?」
    「妳是。」這不是褒詞,他毫不客氣。

    然後我就警醒地騎車回家準備去開會了。回家路上,右背的施壓感猶存。我不太記得發生了甚麼,但我的身體都知道。

    晚間的會議,開到我一直打呵欠,今天我很早就想睡覺,但不得睡覺。當時不以為意,只是跟夥伴嚷嚷:「我傍晚推拿,讓我好想睡。」

    隔天醒來,就發現嘴角潰瘍了。嘴 了!該休息卻沒休息,身體有甚麼發出來?我有點哭笑不得。清晨看著鏡中自己破嘴的地方,我才慢慢體察到,當初推拿師是如何用全身心的專注去推拿,他推出了深層該釋放的疲勞,包含雜亂紛陳的思緒。但我沒有繼續把它們釋放完畢,就讓身體誠實地昭告一切。

    我還要ㄍㄧㄥ多久呢?嘴角潰爛已宣布我的ㄍㄧㄥ不過是一種可笑的偽裝。我以為是破嘴,殊不知是唇泡疹。一種免疫系統低下的毛病,一旦發作就會再復發。

    果然火氣與我絕緣,那才不是甚麼破嘴,我上網瘋查唇泡疹,免疫系統功能低下就會發作……應沉睡卻淺眠、該休息還開會,是我不輕易低頭的高傲、認真去開會的乖巧,把我的免疫系統逼到谷底的。

    身體的誠實逼得我看清我的孤傲我的虛弱,看吧不聽身體的話,好好看著傷口,抱怨無效。唇泡疹,給妳梢訊息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