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很討厭她。
為了長大,我殺了她,我不認她。
卻又為了成熟,我把她接回來,眼前模糊一片。

下山一路,我仰望高大的扁柏與紅檜,
迷一樣的霧就像慘澹的童年,
一個怎麼也出不去的童年。
為了求取認同,
她極盡能事讓自己成為一個人見人愛的公主。
她高度敏銳的感知可以不用確認,就知道方法。
她知道怎麼讓自己成為好小孩。
所以她忘了自己是誰,好一段時間她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度過的。
她似乎不需要知道,只要成為好小孩。

矜持、拘謹、乖巧、文雅,
不輕易冒險、且不越界,
「這孩子優秀歸優秀,卻沒有什麼特色。」老師說。
三十年過後,她竟然記得,老師說過這句話。
因為不是讚美。她記起來了。
站在教室門口,夾在老師和母親中間,
她不太明白要怎麼讓自己有特色,她已經耗盡氣力去努力。

「要怎麼讓師長喜歡自己?」
數個光輝燦爛的童年過去,她仍為這問題努力不輟。
小小年紀,讀書到半夜、作美勞要滿分,
直到現在,我都還記得半夜兩點她躡手躡腳爬上床心滿意足的樣子。
那時刻她覺得自己才可以安心入睡,
只因不希望自己有任何不好的地方。
這孩子,於是一點也不像孩子。

自從我識得她以後,便下意識想擺脫她,
我討厭她的乖巧矜持,公主式的,某些時候,近乎做作。
作為一位公主,什麼都不能闖、不能衝,不能大叫大笑隨心所欲,
我厭恨活在眾人目光裡的這種拘謹、厭恨完美追求。
所以不知不覺殺了她,我不是故意殺死她的,
我需要清楚自己是誰,需要活下去。

多年以後,在一座山上與一個男孩莫名交換了童年,
那個小泰山式肆無忌憚、恣意妄為的童年,
讓城堡裡的公主探出頭來,
我一直記得夜裡的森林星星閃爍的樣子。
我們說了好多好多的小時候,啵啵啵啵如泡沫湧出,
小男孩小時候有多皮,小女孩小時候就有多乖;
小男孩有多任性多野,小女孩就有多聽話多放不開。
山不再是山,我們墜入深深的時空裡,
看見內裡深層的自己,小女孩一直都在,她沒有死,
只等我看她一眼,等我發現她活著。

公主醒了的時候,我有點不知所措。
她從未離去,只是我不承認而已。
從小到大,我們從未變過。

下山一路,我知道我交融了那位公主的存在,
心底又湧現熟悉的厭惡感,
她不慣勞碌,像晶瑩易碎的瓷娃娃,
高貴典雅且矜持,笑的時候要掩嘴。
我害怕這個位置,我害怕公主無能。
而我知道我不能再拋下她,公主已不再天真,
她的存在有她的力量。
我從那裡而來,一座城牆高聳的花園。

一片空白的童年,荒煙漫草之際,
鈴鐺搖響的,是城堡內禁錮的歲月,
公主逃了出去,如同所有童話故事的情節,
待我回來,城堡仍在,
絕無僅有的童年,守在那裡,等我回頭看一眼,
等我,把她接回來。
拾起權杖,說話。



20190207-0303 與台東桃源國小於丹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