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我醒來，聽到的聲音不是鳥鳴，而是爐火逼逼啵啵的聲音，那聲音在將亮未亮的黎明時分，顯得那麼清晰而有力量。北海道的九月，初秋涼意顯現，太陽尚未甦醒，你已起床，在火爐前生火，準備做早餐。

    其實山小屋有一個方便的卡式瓦斯爐，下島先生為這裡居住的朋友所準備。你用了幾次，便將其擱置。你更喜歡火，你會不厭其煩地備柴、生火，掀開火爐上的鐵蓋煮水、作飯的同時，也把一屋子燒得暖烘烘。

    黎明時分，昏暗的光線下我看不清你的身影，一切都是朦朧的、神秘的，窸窸窣窣的聲響帶著一種魔法，那是一種深刻的寧靜，就這樣穿透整個山小屋。

    我在床上伸展身體一會兒，會到小桌前寫東西。

    「回台灣（高雄美濃），我們也買一個這樣的火爐放在家裡。」你說。

    「蛤？」美濃那麼熱，大概一年只用個一次吧。我噗哧笑了。

    天亮了，朝陽的金色光束斜斜打進了山小屋，這是一種召喚，我總忍不住出門去散步。

    我其實不太明白你怎麼願意蹲在那裡為一餐飯耗時費心。晨光那麼美、草葉齊齊發散各種晶亮的綠光，你都不為所動，只守著一盆火與前一日傍晚你在田區採下來的作物，埋首在你的世界裡。

    但我又知道你是享受的，如同我享受山裡的書寫與散步。好久了，好久不見你對料理的熱情。平常在台灣農忙，你也早起，卻是草草吃個麵包就下田工作，我作息稍晚，於是我們早餐各吃各的，簡單至上。豐盛的早餐於我們而言不知何時成為遙遠的夢囈。我想是下島先生平日對料理的用心震動了你，喚醒你對食物的熱情，致使你前一天收工後就會想著隔日早餐的內容，田區有馬鈴薯、紫蘇、紫圓茄、番茄、櫛瓜、羅勒……種種食材如何配置，主食有米（前一晚以家用碾米機鮮碾）與麵粉，能做哪些變化，都放在你心裡思量。

                                                                                       [下島先生的菜色簡樸，不知為何卻非常美]

    那是因為山上的工作與環境都單純，我們才有餘力找回這些遺落的興致和渴望。即便我們在台灣務農，也熱愛登山，務農時想的是生產與銷售，登山考量的則是安全與路線，明明那麼親近自然，離真正的安靜自得，還是不知不覺愈來愈遠。

    這就是我喜歡清早出門散步的原因，藉此靜心、整理自身，看似豐富充實的台灣生活，實則忙得暈頭轉向失去自己。我們都，太努力了，疲累的時候情緒不佳，兩人時常吵架。若非下島先生認為山裡的工作永遠做不完，需先安頓自身才能安頓山林，所以將上工時間設定在早上十點，不然，我們不會有這麼多時間安靜自處。

    於是乎，為了延展這些深刻的靜謐，我們愈來愈早起。

    我在森林的芬芳中散步回到山小屋，今日早餐揭曉：是、煎、餃 ！




    饒是如此熟悉你的我，還是忍不住驚呼了──すごいね！要知道，這裡是山上，要吃煎餃，得從麵粉開始做起啊。

    這便是你特意早起的原因。須從麵粉開始揉麵、分糰、桿成一片片小小的餅皮，然後準備餡料──你用下島先生春天燻製的培根，並將田區的高麗菜切得細細碎碎，包成餃子，用山小屋唯一的老式平底煎鍋細火慢煎，才有的煎餃。

    你喜歡從土地到餐桌的過程，且不屏除文明超市的產品。下島養的老母雞已不生蛋，前日他帶我們去超市買蛋，你立馬拿了你喜歡吃的臘腸，這天早上，你還煎了兩個荷包蛋與四根小臘腸，撒上田區的青紫蘇和日本大蔥花。我們的早餐，豐盛得不可思議。

    你慢悠悠端著一盤煎餃到室外，我忙不迭捧著兩副碗筷跟到外頭，跟你分享早上散步看到的野菇和松鼠，陽光很好，一天才正開始，我卻已覺收穫滿滿。

    「為什麼在台灣時我都沒有這種心情做早餐呢？」你喃喃。

    你命中我們日常的空乏，而我們都沒敢為此繼續深究。

    只是，此後的山小屋早餐總有驚奇：全麥烤薄餅、馬鈴薯蔬菜湯、番茄梅子紫蘇飯、蔬菜麵疙瘩、櫛瓜蓋飯、清粥小菜……各式各樣，像打翻的萬花筒。我才知道，原來在山上，料理也可以這麼精緻。這與我所熟悉的登山糧食全然不同，一樣是親近自然，卻因為在山裡生活、因為有田有屋、因為細膩舒緩的人心，而開創出一篇篇驚奇的料理風景。

    所以早餐會出現大阪燒也就不怎麼奇怪了。當然我還是忍不住為大阪燒大呼小叫許久，一定是因為幾天前下島先生做了大阪燒給我們吃，你覺得非常好吃吧？不過就這麼現學現賣嗎？也太有才太令人傻眼了……沒有美乃滋或肉片有什麼關係呢？這份蔬食大阪燒，絕對是我有生以來吃過最驕傲的一次早餐。



    我覺得料理精緻，其實是你的心精緻。料理只是反映了你的心。而你精緻的心，是這片山林（硫酸山）涵養出來的。這片山林顯示著下島先生十多年的用心良苦，那麼，又是什麼或是誰支撐著下島先生持續養護這裡不放棄呢？

    山與人環環相扣，這確實會讓人想歌唱，想為力量的交疊謳歌、想為未知的豐足謳歌，一切只是因為，你在山裡的早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