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沒想過我這一輩年輕人會跟牛有任何瓜葛的。

    頂多就像過去旅居花蓮時,路邊會看到有人放養黃牛在吃草,我們會停下來,說:「哇,牛耶──!」這樣。

    硬要多說,則是有農場朋友養了頭水牛,水牛怕熱,夏天常泡在水裡,幫忙曬榖的我們也怕熱,結束工作後我們也會下水,與牛共泳一刻我覺得我們超酷的!但也僅止於遠遠看著牛,牠泡牠的、我游我的,如此而已。

    後來,卻說那牛被曬死了。




    要跟牛有真正的互動,要到夫婿小飽彰化大城的老家才開始的。小飽的大伯和二伯仍留在三豐村耕種,在他們那一代啊,用牛犁田是家常便飯,但這時代卻幾稀,厲害的中耕機,刷刷刷三兩下便犁好了田。開中耕機的人家最神氣了,村裡的老農都得仰賴他們。大伯二伯也是如此,只是二伯喜歡牛,他就是養一頭牛在身邊作伴,不犁田也沒關係。牛就養在池塘邊一棵榕樹下,於是我每回隨小飽回到三豐村,總能看到牛慢悠悠地在樹下,或站或趴坐。

    回家的路總會經過榕樹下,每回經過,我都對著牛大喊:「牛欸!牛!」我總覺得牛知道我在叫牠,偶爾牠會溫吞地抬起頭,覷我一眼,我就無比開心。

    時常在午後,我蹲在牛的身邊看牠,看得久了,牠好像也識得我。直到有天,小飽把美濃田裡採收完畢的玉米梗割下來,順道載回彰化,說剛好可以餵牛。我跟在後頭,看小飽把青翠的玉米梗送到牛面前,牛吃得頭也不抬津津有味的樣子,著迷極了,便搶著餵。玉米梗很長,那能讓我與牛保持一段安心的距離,而且可以近處看牠,看著看著便覺滿足。




    是我們種的有機玉米喔,從我老家美濃載來的喔;是二伯養的牛喔,一直都在小飽老家陪伴著大家喔。自此彰化大城與高雄美濃便連結起來了,牛與我也連結起來了。那是年輕的黃牛,五歲,不胖也不瘦,我喜歡看牠脖子上黃白漸層的皺褶,和牠晶亮有神的眼睛。吃過玉米的牠再也不理角落裡的乾草,二伯母說我們會把牠寵壞。

    說歸說,二伯母知道我們喜歡牛。一天晚上神秘兮兮地拿了幾張照片給我,她說過去曾有研究生來村子裡探訪,整天跟著二伯跟上跟下,拍下了二伯與牛,要送我一張留作紀念。我看著照片,哇,這不正是二伯用牛犁田嗎!

    牛每天傍晚都會回牛棚,我央求二伯母請二伯讓我牽牛。二伯答應了,那天二伯把繩子交給我時十分嚴肅,我雖在前頭牽牛,但二伯站在後頭不時鞭打牛的屁股,我知道二伯在看顧我,可是我好希望二伯不要對牛這麼兇。



    小飽說,小時候他喜歡坐牛車,二伯會叫牛拉牛車,把他們幾個小孩拉到村外的海邊玩耍。坐牛車其實蠻辛苦的,我幻想牛車抖抖抖抖地在石礫路上行進的樣子,幾個孩子在牛車上晃晃晃晃……啊,應該很好玩,簡直在拍電影嘛。

    後來,我敢再走近牛一點了。我好想摸牠,直到我把我的手伸出來,牛用舌頭舔我手的那一刻,生命就此往前推進。牛的舌頭好粗,硬硬的跟牛舌餅一點也不一樣,牠的舌頭很乾淨,很多口水,舔人的力氣很大,我想我會一輩子記住這觸感。那段日子我常跟牛玩,其實也不是玩,就是我看你、你舔我、我摸你、你看我這樣,不知不覺我會跟牛一直講話,把牠當知心好友,牛會用牠有神的眼睛盯著我,像不管我說什麼牠都聽得懂一樣。

    從此以後,回彰化老家,去看牛成了我最大的期待。

    小飽也非常喜歡牛,但他跟我不同,他務實得多了,幾次特意把牛糞裝袋帶回美濃作堆肥,還夢想自己跟牛一起工作,他想回頭用牛取代中耕機。「你找二伯教你啊!」我說。但木訥寡言他始終沒開口,雞婆的我就拉著二伯母說去,結果二伯母聽得一愣一愣,她完全沒料到年輕人會這樣想。我婆婆則回:「現在都甚麼年代啦,用牛耕田?」



    我有些著急,因為二伯快八十歲了(公公排行老九,二伯歲數大多了),不知道老人家還有多少力氣可以養牛、可以教學,再不行動,會不會來不及?

    有一天,當我們回到村子,發現榕樹下的牛不一樣了,二伯換了一頭牛。二伯母說上一頭牛的腳瘸了,就賣了,買了一頭新牛來。「賣了?賣去哪?牠被別人養了嗎?會被宰嗎?」二伯母卻沒再多說。我傷心極了,覺得是新牛趕跑了我的牛,我跟新牛賭氣,好一段時間我不去看新牛。

    今年過年,當我們回彰化老家,經過池塘旁的榕樹下,「牛咧?」聽見小飽驚叫。我看著空空如也的樹下,驀地有些倉皇,告訴自己現在正在下雨,二伯很疼牛,一定把牛牽回牛棚去了!

    到家後,「二母,牛咧?」我追著二伯母問。殊異的神情在二伯母臉上稍縱即逝,她還是笑著,但我感覺到了。「啊,給二伯賣了……」二伯母說。「又賣了?怎會……」我震驚無比。

    二伯老囉,八十二歲,身子骨不行了,今年過年沒法在家,現在正在醫院療養。前陣子某天他一聲不吭地把牛給賣了,甚麼也沒說,二伯母還是割草回家準備餵牛,才突然發現牛不見了的。

    大年初二的早上,我走到空蕩蕩的牛棚,那棵榕樹不知為何變得有些高大,一旁尚有堆積如山的牛糞,只是牛不在了,空蕩蕩的很寬敞,我怨嘆自己感情用事,那頭新牛還來不及認識,就離我們而去了。

    小飽要請二伯指導用牛犁田的大夢,就這麼無聲無息地散逸在午後悶熱的空氣中。

    周遭一切靜悄悄的,沒有牛,我就坐在這裡,看榕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