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原來已經七十多歲了。那日看到她卻一點也不覺得。

驅車到她家門口時,狗兒吠叫不已,她推著門走出來,一副剛睡被吵醒的樣子。我忙用不流利的客家話跟她道歉,她卻一點不以為意,拉了兩張椅子坐下來,便與我閒聊──我們其實只見過一次面,就在前日場勘。

聊她的家庭、聊頭擺(以前)、聊菜園、也聊美濃的地價……我說下回再帶朋友來聊,她說她可以講頭擺(以前)黃蝶的故事,喔,這黃蝶的事多了,一講要一個小時。

我大笑了,好啊!我最喜歡聽頭擺(以前)了。

「現在沒年輕人愛聽以前的事囉,妳這個細妹(女孩)很奇怪。」伯母搖搖頭,我看見她的笑容。


返鄉第四年,我變得很喜歡講客家話。

可是我的客語實在是太破了,但我愈來愈不怕講。尤其是,遇到老人家或伯母時。客家女性兼容並蓄的氣質含納了我,我不得不講,在她們身上我永遠能遇見我的祖母或母親。


伯母早上就遇見一群人在這條路上撿垃圾,「原來就是你們喔!」伯母說,「啊妹喲,怎麼會這麼好心……」我忙推說因為要辦活動了,想把這裡整理一下,我們是有目的而撿的,沒那麼好心啦。

其實,拾荒的夥伴也不多,6個人,撿滿8個肥料袋,一早上,有時妳覺得這實在是一種漫無止盡的功德運動,但總有出其不意的禮物等著妳。

比如,早上撿一撿發現了船形石的河岸;比如,跑來找伯母聊天的午後。

在地人阿德自小就會同妹妹跑來船形石河邊玩耍,直到妹妹有次溺水沒再跟他一起回家,自那之後,他更常到東門游泳池游泳,沒再來過這裡了。

幾十年之後,他在「我愛美濃」的FB上發現一則撿垃圾運動,與朋友帶著肥料袋、夾子、手套,裝備十足出現在集合點,原定是在母樹林,他並不知道會撿到船形石河岸,但撿著撿著,他就帶我們到船形石河岸了。

似乎是我聊到小時候外公會帶著表弟們來玩耍,有次表弟溺水,被外公撈了起來。「啊,妳表弟有回來嗎?」我點點頭。「妳表弟有回來,我妹妹就沒回來了……」阿德是這麼說出心事的。

離開前,他一直說想在河岸邊合照。
我其實是,非常感動的。

撿垃圾的人手不必多,但須擁有一些執著,這裡撿撿那裡撿撿,也能撿出一些故事來。

大家四散後,我獨自到溪邊的路上,遇見一隻正在死去的猴子。牠似乎從高處摔了下來,我即刻停車,蹲到牠的身邊,奄奄一息的牠卻轉頭威嚇我,威嚇的同時鼻血流了出來,我於心不忍,只好退到遠處,唱一首歌給地上的痛苦掙扎。一轉頭,對面樹梢上的猴子正看著我們,牠一邊吃東西一邊望著這裡,充滿好奇與生命力。

一邊是死,一邊是生,我感覺一切不是偶然。

無法離開,卻手足無措。牠鼻血流著,且一直吐血。我歌唱完了,此時連續三輛車來回經過,皆小心翼翼繞過猴子,人們看著動物的眼神或淡漠或迴避,他們知道發生了甚麼事,但假裝沒事,隨後駛離。還是只有我們在這裡。

對面樹梢上的猴子敏捷地溜下樹,消失在林間,我看了地上的牠一眼,默默走下溪,吃了半顆麵包,上岸,牠已死去,螞蟻爬上牠小小的手掌。

我把牠移到路旁樹蔭下的草堆之上,跟牠說了一些話。我看不出牠的年歲,但我記得牠的眼神,如威嚴的伯父。牠的身體溫暖,毛髮柔順,腳掌厚實卻有彈性,我猜想牠還聽得見(聽覺是最晚消失的),又低吟了一首歌給牠。懸在心上的不舒服,才真正放了下來。

此時,我才能安心,真正走下溪,脫下鞋襪,腳掌入水。雨後的石頭有些滑,美濃的水稱不上乾淨,但這就是養大我祖輩的水,大雨過後的水相形混濁許多,我卻很高興,五月的溪床,就這麼多水來了。(去年此時,根本無水。)

其實我還不知道工作坊要怎麼帶,但站在溪床前、坐在大石上,我感到安心。跪在伯公前用客家話細碎地說著什麼,我就能接收到力量。

感覺上,山神河神、天公伯公、已逝的祖輩們孩子們動物們,全部的靈都知道一樣。
我一直知道,只要我們望去,全世界都在。

上岸沒多久,便下起了雨,探了探小工寮,回家。這是我第一次來母樹林不經外公家。自龍肚來,從福美路回,傍晚的風中,美濃山腳下看望兩側田畝,這裡很多野蓮池,部分稻田尚未收割,遠處白霧也似的山嵐繚繞,美極,那是玉山山脈的尾稜,月光山、雙峰山、旗尾山、靈山一脈向旗山小鎮綿延而去。淺淺的山,矮矮的山,沒有高山大山巍峨壯闊,無所謂原始,走到哪都有人味,卻自有一股靈秀之氣。好奇怪,縱使這裡如此平凡,小山炎熱、淺溪不淨,我還是覺得:美濃真美。

幽靜在人間。

一邊騎著,一邊感覺自己的變化,大路痴如我,終於不用再沿著外公家的記憶走了,我有我自己的路,我開創我的美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