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濃人,對祭拜一點也不陌生。
自小跟著家人舉香祝禱,在主祭高聲喊那一聲:「有麼?」後頭舉香的全體人員就要用客家話高聲回應:「有!」
但其實,是不是真的”有”,不一而足。
有一天突然感覺到,我們拜拜重形式,耗費許多精力在準備祭品上,人們以出席代表真心,但不知為何,我總抓取不當下的真心、投入於儀式本身的誠摯信念。
就像我們插秧、收割,形式化了,忙碌久了便無感,沒能好好謝天......也不是沒時間,與其說忘了,不如說遺失。
就算祭拜,也為祈求豐收。我們的祭拜都有其目的,幾乎全為個人需求/利益而生:求天氣、求收穫、求好運、求順利。
自此我常想著,有沒有一種祭祀,是純粹感謝、感念,且全然無條件地接受之後所有的發生呢?不期待天晴、不強調庇佑、不要求豐收。而只是,把對天公和土地的感謝,拋出去,讓祂收到。這樣而已。
對不起,我們忘了,謝謝、謝謝。
下禮拜要收割了,謝謝、謝謝。
是,我就是想這麼做。
只是順心而為,想不到創造了這些風景。
四點鐘,沒有任何人特意為此前來。但八十二歲的阿公(本來是觀眾)為我們打鼓(是岸上的塑膠集水桶),鄰近的伯母、阿媽、歐吉聚集在一處,他們觀看,等著發生。
「你們先拜(天公),我趕快回家帶孫子過來。」伯母說。
「快點喔,再不跳我要回家幫小孩洗澡了。」伯母催。
「他說他剛剛沒看到(練習)啦,他沒有看到……」阿伯指著阿媽說。
「再不跳,會落雨了喔……」伯母催。
「為什麼要跳給禾仔(稻子)看?我從來沒聽過……」另一個伯母說。
「呵呵,這樣我的禾仔(稻子)也看得到妳們跳舞了……」阿公說(他的田在對面)。
準備時,八十二歲的阿公摘了兩朵玉蘭花給我們,為了找第三朵他像個孩子一樣到處搜尋,望著高處的花朵興嘆。我們卻一點也不介意有沒有花。
完全不如預期,我才明白儀式的產生無須任何對外的期待。
沒有預設、認真向內、專注執行,你完全無法掌握外在一切發生,所有的發生都是功課、都是禮物。
飽舉著香,第一次對著田、對著天明確介紹自己,感念以及感謝。他的聲音很清朗,我禁不住詫異,有一點感動。
我說完我的,轉身,看見舞者高雩的眼淚。因她的震動而有勇氣,不管三七二十一朗聲宣讀禱詞,以中文,就算在場除了我們其餘的人幾乎只說客家話。
隨後,下田,阿公的鼓棒被好奇的小男孩接了去,鼓聲不若練習時,我們捧著米粒,走我們的步伐。
跳到一半,天空真的落了一點小雨,小小細細的,輕輕滴到身體的觸感,舒服得不可思議。
小雨讓觀眾散去,「接下來,就是我們的事了。」舞者明是這麼想的。
這是跳給天看,不是跳給人看。
投入自己、投入田,是土地孕育作物,養活我們肉身。
只剩下阿公站在那裡持續打鼓,和凝望著田的農夫小飽。
我們把細雨當作天的回應,謝謝你啊、謝謝。愛著所有啊,謝謝。
跳完以後,阿公與我們道別,起身上岸沒多久,雨便停了。
我們看著田,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間,各自明白了一些事的。
改變最多的,竟是始終認為務農卑微的農夫本人。隔日小飽顯得神采奕奕,對生活充滿熱情。似乎因這次的祭祀儀式,終日孤獨勞動的田間風景改變了,因這天的發生而有了……尊貴感?如舞者明所說:「他心目中的田被昇華了。」
而我們這些終日泡在室內不接地氣的文化工作者,也因稻田和阿公伯母的存在,紮實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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