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推拿師按到我肩頸的時候,我等著。

一個繁重的工作坊剛剛結束,我的肩頸一定超硬!但我不管了,我只想放空。
這回,我連詢問肩膀緊不緊都懶。
有趣的是,推拿師也什麼都沒說。

「欸,你怎麼沒請我呼吸放鬆,讓你好按一點啊?」一段時間後我忍不住開口。
肩頸緊繃的話,身體的抵抗性一定很強,身體有抵抗,推拿師不好處理。過往他會提醒我放鬆,我就會有意識地深呼吸,提醒自己鬆下來,能有效協助推拿師按壓。
但這回,他只是保持沉默,甚麼都沒說。
「嗯,更了解一點妳之後,我想妳也不用放鬆了。」推拿師說。
「咦?」
「我知道如果叫妳放鬆妳一定會配合,這樣妳就不能做自己了……」
「讓妳做自己吧!這樣就好。」推拿師說。

我的腦袋轟了一聲。
他說什麼?讓我做自己?

沒錯,他如果提醒我放鬆,我一定會認真,我一旦認真起來,就會遠離現在的狀態,我會去思考、去感受、去覺察,肩頸部位的變化,我就不會是現在的我。
我一向如此認真,我認真太久了……如果可以,我也想耍懶、作廢啊……

「做自己」這三個字在我腦海裡繞旋好幾圈,我好訝異,深自感謝推拿師的無為,源自於對我的理解,不積極、不要求,那不啻是一種精微的體貼。

是,如果他要我放鬆,我一定會奮發向上,努力讓自己的緊繃卸下。這是應該,也是必須。不然,我推拿幹嘛?

可是,那樣我就不能做自己了。那我自己是怎樣呢──他怎麼會知道真正的我,甚麼都不想做呢?

想起一個畫面,多年前在三千公尺的海拔之上,我曾細細感受「做自己」這三個字的威猛之力。

那時我們正在走聖稜線,經過大霸尖山之後的營地,我與一位好友談話,忘了山上發生什麼事,總之我鼓勵她做自己。她盯著我,眼神複雜,甚且,帶有殺氣。
我看著她難解的……恨意?良久,我才吐出:「我知道妳沒辦法做自己,我知道了,我接受。」

下一刻,她把眼神別開,頭低了下去,極輕極輕地點了點頭。
周遭瞬間都柔軟了起來。
她好像被接住了,我也好像這麼接住了自己。

這是每個人都渴望做自己的時代。這個時代很好,已經好到我們能夠做自己。
只是,當我們不知道自己在哪裡,要怎麼做自己?

我好想也告訴自己這句話:「我接受妳無法做自己。」
我想要做自己啊!誰不想做自己?!可是做自己是那麼難,有時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摸不透自己是誰,我要怎麼做自己?

「如果連妳都不能做自己,那我們(這款的)要怎麼辦?」飽曾這麼跟我說。
我搖搖頭,很多時候,我無法做自己,我無法說出心裡面真正所想,我迎合外界期待,我把自己收起來,努力滿足別人所求,我無法控制自己如此。

飽讓我知道,在別人眼中,我很能「做自己」。但只有我知道,每當我鼓勵別人「做自己」時,那意味著做自己有多難,我對別人說,是因為我也好需要,說給自己聽。

我們不會做自己,源自於自小我們身邊的人也無法做自己。我們甚少有學習的對象,而當每個人都無法做自己時,做自己就成為了口號、鼓勵、醒世金句,那表示,做自己真的不容易。

而這時刻我只想什麼事都不要做,這就是當下的我,我不允許自己這樣嗎?我允許。但若有另一個人提出異議,設若推拿師提出希望我配合放鬆,我一定即刻配合。因深知自己並非處於”標準狀態”,只因我高度認同積極進取、體貼懂事,生活便疲於奔命於對應他者期待和自我要求,然後我就忘記自己的樣子了。

很好,我可以什麼也不用管,我做我自己。推拿結束後,我告訴推拿師,我知道為什麼多數人都無法做自己了──如果他們都不清楚自己是誰、怎麼想的,那要怎麼做自己?

我終於知道,當年聖稜線上,為什麼夥伴會那樣複雜地盯著我看了。

我是那麼努力於了解自己,用不懈怠的書寫爬梳自身,看自己仍終究是隔了一層紗……那層紗啊,是自小到大社會套用在我身上無數的標籤與框框,我得一個個辨識出來,緩緩撕除與清理,才有真正,不需要用力,就可以輕鬆做自己的一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