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夏日,日本靜岡縣木之花家族的稻米收割,我站在稻田前,看家族成員慎重其事地祭禱、舞蹈、歡慶,在歌聲中,女孩們慢慢走下田,以手割稻的形式表達敬重,厚重的雲層不期然打開了,富士山悄悄探出了頭。

    生在台灣農村,我震動且鼻酸──種米種了那麼久,卻從沒想過在收割前好好謝天。在周而復始的農務間計量著收成,為天氣操煩,天不由人時,我們就祭拜,舉香彎腰三禮拜,多為自己的利益祝禱,忘了真正感恩的心。

    默默下定決心,回台灣後,收割前我們也來個儀式謝天吧!可是我們什麼也沒有,沒有服裝沒有器具沒有禱詞沒有前例……沒關係,我們開創自己的方式。

    今年夏天,收割時節到來,「那麼,跳舞給田看如何?」我說。

    捧一把稻穀在手心上,屈膝在田埂上走著,慢慢走,一步一腳印。掌心上的稻穗蘊含農人一春的辛勞,後頭有明和小雩──一起跳舞的兩位朋友,都和我一樣捧著一把穀子,恭恭敬敬屈膝前行。那條田梗好長,兩旁的稻田是金色的,風吹來沙沙作響,稻子隨風起舞的同時,我們也在風裡起舞了。

    那是我們第一次,跳舞給田看、給天看。

    八十多歲的老阿公走出來了,隔壁阿嬤也拉著孫子跑出來,他們站在田邊馬路上探頭探腦,想著這些年輕人做啥呢?我們在風裡跳著,舞台就一條田梗,老阿公喜歡熱鬧,他拿起稍早我給他的木棒,站在路邊就敲起寶藍色的塑膠集水桶。隔壁阿嬤的孫子跑上前,他也想打。阿公就把木棒傳給小男孩,孩子的鼓聲沒有節奏,那也無妨,這便是,我們與這塊土地、這方人所孕生的連結,男孩與老人擊鼓,女人在田間跳舞,農人小飽坐在田邊看,他無趣卑微的田、苦勞無盡的田、日日夜夜守著操心著的田,都在這一刻,被昇華了。

    如此慎重其事地對待土地,得到的也許不是土地本身,而是人。農民、村民、至我們這些不接地氣的文藝青年,都受惠了。

    「為什麼要跳給禾仔(稻子)看?我從來沒聽過……」看熱鬧的伯母說。
    「呵呵,這樣我的禾仔(稻子)也看得到她們跳舞啦……」老阿公說,他的田就在對面。

    跳到一半,天空落下小雨,人群逐漸散去,雨絲低落到身上,無比震動,那震動比當初在日本遇見收割祭儀時更深、更踏實。這是跳給天看,不是跳給人看。是土地孕育作物,養活我們肉身。只剩老阿公站在那裡持續打鼓,和凝望著田的農人小飽。

    我們把細雨當作天的回應,謝謝祢啊、謝謝。愛著所有啊,謝謝。

    跳完,老阿公與我們道別,起身上岸沒多久,雨便停了。我們看著田,好像就是在那一瞬間,各自明白了一些事的。

    那一批穀子在收割祭儀結束後,部份成功地在禾埕上完成晒穀。天知道我們兩年沒成功晒穀了,天知道。

    於是我繼續跟農夫小飽遊說,那年日本收割後還有「新米大會」,我們也來辦一場吧!「新米大會?」小飽挑眉。嗯啊,把剛收成的新米做成各種不同米食,召集感興趣的人來品嘗,並從中介紹米的故事……自插秧到收割、送烘日曬到鮮碾、料理到餐桌、土地供養人人又回饋土地……看,多麼正向的循環,來吧辦一場新米大會,沒辦法啊,誰叫我們是:健忘又可愛的人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