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成大山協

    一對學長姐坐在那裡,湛藍的蛋形池倒映一抹天空的雲,安靜完整的時空,大概持續五分鐘。隨後人潮便湧入,大人小孩擴散了山坡地,有人忙不迭拉國旗拍照。我回頭,學長姐不約而同靜靜退開……喔不,其實是彈開!──對常態性登山的人而言,他們依戀安靜的嘉明湖。

    但學弟妹並沒有離開,其中有兩位首次來到嘉明湖,我走到學弟身邊坐下。
    「等一下會下去環湖嗎?」我看著他。
    學弟看著人潮,搖搖頭。
    「怎麼了?」我明知故問。
    「人太多,我不想下去。」學弟說。
    「你不也是人嗎?」我看著人潮,笑問他。
    我一直記得學弟瞬間說不出話來的慌亂神情。

    是啊,入山的我們不喜歡人多,我們不也是人嗎?
    這波人潮有大人有小孩,拍照拍得不亦樂乎,每個人都想辦法把嘉明湖與自己融合進一張照片裡,那其實是對自然荒野的喜歡與嚮往,當千辛萬苦好不容易抵達,來張證明是一定要的。現場嘈雜,鬧哄哄一片,也成了嘉明湖的常態之一。

    「你們是學校單位嗎?」我問。
    「我們是中山國小,孩子們來畢業旅行,家長也跟著一起!」一位女士回答我。
    如果你了解真相多一點,如果能看見故事的全貌,也許心裡就不會那麼抗拒。

    2005年,蛙大為兩日單攻嘉明湖之旅做了一個網站:「天使的眼淚」(),其後聲名大噪,叫出許多人對嘉明湖的嚮往,就連到過嘉明湖數次的我,也偷偷存了兩張網站照片,因為太美。
    嘉明湖的天生麗質,令人們趨之若鶩,山區為此變得髒亂難整。三年後,蛙大於部落格發表〈我是嘉明湖〉()一文,文中不難嗅出整個「出名」的過程,帶給他的內疚與自責。嘉明湖風潮掀開了山區的脆弱,也掀開了蛙大的,他何曾想過會如此呢?

    「天使的眼淚」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卻少有人知悉這是布農族的傳統領域,在布農語中,嘉明湖意為「月亮的鏡子」: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有兩個太陽,因為實在太熱了!一位布農勇士射下其中一個太陽。被射下的太陽變成月亮,月亮每晚都會回來,看看自己被射的箭傷,那一面照映月亮的鏡子──就是cidanumas buan,嘉明湖。





    月亮的鏡子,就是天使的眼淚。我們忘了古老的傳說,同時也遺失古老的敬重。
    每個來到嘉明湖的人,皆為一睹她的丰采,卻因欠乏文化背景與環境倫理的山野教育,而顯得傻傻不知輕重。

    我們不是故意的。

    20148月,有單位規劃於嘉明湖山區進行越野賽,引爆爭議。9月,台東林管處宣布「嘉明湖全線禁止露營」,亦令部分登山民眾不滿。10月,一隻台灣黑熊死於向陽山屋,肇因於食用大量廚餘所致。在這幾年間,平均每年登山人數約在900012000人次之間。彼時林管處尚未進行流量管制,避難山屋外每逢連假便「()篷篷相連到天邊」,而嘉明湖水中有廢棄電池、垃圾早已不是什麼怪事。



    2015年春天,台東林管處推動山屋預約與總量管制,並決議嘉明湖山區進行三個月的「靜山期」(1-3)。封山休養的決議,一樣引發部分民眾不滿。
    公單位、部落、企業社、民間團體、登山客等……諸多不同立場出現拉鋸,人們為嘉明湖討論或爭執……似乎無論怎麼做,都難以令所有的人滿意。
    之於年年蜂擁而來的人潮,山不會說話,人還是得做點什麼才行。我們追求嘉明湖的美,也必須勇於介入管理,才守護得了這樣傲人的風光。



    二十年來,看著嘉明湖從小有名氣到變成炙手可熱的大明星,整個山區為此付出髒亂難整的代價,也因絡繹不絕的人潮反覆踩踏,使得過向陽山屋後至上稜前的路,處處可見又寬又深的沖蝕溝──那不是山原本的樣子,植被之稀疏,令人咋舌。

    首次到嘉明湖的人也許會覺得不如預期理想;而常到嘉明湖的登山客,則可能難掩失落或惆悵。「以後不要來了……」有時甚至喪氣地想。

    2015年,山屋使用者付費的新制上路,台東林管處委託米亞桑戶外中心進駐向陽山屋與嘉明湖山屋,協助山區管理及登山教育的推廣。此後,嘉明湖山屋的晚上,有了不同以往的溫暖畫面──管理員會教授迷途或失溫處理等課程,海拔2800公尺之上,台灣最高的登山小學堂出現了。



    此外,米亞桑並與千里步道協會合作,推動「嘉明湖手作步道」工作假期,報名不僅需經徵選,活動要負重、辛苦、不到嘉明湖,還得繳費(6000),依舊年年爆滿,海外人士慕名而來也不奇怪。成為政府公部門、民間組織、以及民眾攜手合作的經典範例。

    2017年,林管處發起「一人一公斤」永續嘉明湖國家步道的活動,將南橫公路啞口路段的崩塌土石送至登山口,歡迎大家出發前多背一公斤的土石上山,一點一點回填沖蝕溝,不少民眾響應,於此,登山不只是登山,還有與山共生的意義感。

    作為一個常態性登山者,我明白嘉明湖已是台灣高山首屈一指的觀光資源,而我訝異的是:原來在人為積極介入的管理與照護之下,山真的會慢慢好起來!只是商業團和自組團多數未有良好的行前教育,我們的登山素養一直趕不上登山人數的快速成長。

    而今,過去暱稱避難小屋的嘉明湖山屋正慢慢加蓋中,儼然已是一個健全的山莊。簡樸的通鋪改為個人上下舖,尚有窗簾照護隱私,山屋後方有廊道,廊道上還有木桌椅,頗具國外山屋的休閒氣氛。那木桌椅呢,還是山屋管理員輪流以人力揹運上來的。








    廁所過去的刺鼻味遠近馳名,現在改為排遺集中處理,確實攪拌分解,「大約一年半的時間,就可以變回土壤。」管理員說,「未來,我們還想嘗試連衛生紙一起處理看看!」他的眼閃閃發光。

    「可是,人們為什麼不自行把衛生紙或垃圾帶下山呢?」高山低溫分解不易,山屋人力又有限,我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我們宣導過……這是最好的情況……」管理員的音量驀地變小──我知道成效不彰。

    猜想,許多人一心嚮往嘉明湖,卻並不知悉她的身世與故事。愛她就要了解她。身為高山島嶼的子民(台灣本島有七成國土面積皆為山區),當你知曉蜂擁的人潮會產生巨大的環境負擔;當你知曉相關人士為維護山區付出多少心力;當你知曉所有山屋設備皆需人力背負或動用直升機;當你知曉野生動物多麼容易因人類廚餘的吸引而改變習性……當你知曉,你絕不會無意識地將衛生紙、殘羹或垃圾遺留在山裡,誰不希望成為守護家園的一份子?無一例外的。

    台灣登山家江秀真女士於《挑戰,巔峰之後》一書中提到艾德蒙‧希拉瑞爵士的一段話:「這一生最有意義的事既非征服世界巔峰,亦非踏上地球極點,而是協助改善雪巴人的生活,以及保護喜馬拉雅山區的環境與文化。」真正的榮耀在於成就彼此,無論是人,或是土地。

    之於台灣人而言,嘉明湖存在的意義,應該也是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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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

‧月亮的鏡子 布農孩子畢業尋根(2007)

‧天使的眼淚(2005) 

‧我是嘉明湖(2008) 

 ‧嘉明湖山屋小學堂 建山難防護網(2019)

‧手牽手的美麗 手繪紀錄嘉明湖手作步道(2017)

‧永續嘉明湖步道 需要你的一公斤(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