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手,相當緊!」推拿師說。
「嗯,我想也是,你按得特別久。」我說。

剛結束一週的高山長程縱走,自南投走到台東,期間不僅有連夜趕路,也有把兩日腳程濃縮一天走完的行程。倒數第二天玩水時,還從濕濕的岩板上落水撞到屁股……全方位運用身體,下山至今,我仍能感覺到身體的緊繃,幾乎能看見一束束的肌肉被拉緊的樣子。

「這回我全面緊繃了吧!」我又說。
推拿師沒說話,他沒來得及確認其他部位。
「可是我回來後,什麼身體的功課都沒做……」過去早上會做瑜珈、拉筋、甚或跳跳舞,但回來已經十天了,我只是依著身體的緊實感過日子,什麼都沒做。
「很好啊,至少你覺察到了,這是以前你覺察不到的。」
意外的是,我的肩頸竟不如我的手臂緊。
「啊,這回負重我有用頭帶(減輕肩膀壓力)!」我很高興肩膀的狀態。
「那妳有用登山杖嗎?」推拿師盯著我的手臂。
「有。」
「那就是了!」他找到了癥結所在。

接著,推拿師按了兩腳、臀部、再推到背,「嗯,妳真的全面緊繃!」他宣布。
呃,果然。
「但這一次,我感覺,妳把身體當朋友了……」推拿師自顧自說著。
「蛤?」推拿師說了什麼?!
「妳跟身體是朋友了。」他再重複了一次。
我悶笑出聲:「什麼鬼,你竟然在全身最緊繃的時刻,說出這樣的話!」
「是真的啊!」
「我的身體被讚美了……」我莫名其妙。
「我不是在讚美身體,我是在說崇鳳,崇鳳跟身體做朋友了。」推拿師清清嗓子。
「雖身體呈現全面緊繃,但這正常,因為身體被高度充分地運用……這運用是有自覺的,而且……你們處得很好。」推拿師一連串說著他的觀察。

我瞬間想起山上走路的自己。走路的韻律、呼吸、和停下腳步調整的片刻。
「你……怎麼讀到的?」我突然有些恍惚,身體會跟推拿師講話嗎?
「我不知道……就是感覺到了……」推拿師支支吾吾起來。

若非他提及,我不會回想起山上的自己。

這次爬山很特別,我不是嚮導,只是個跟隊的小隊員,可以開開心心走自己的路。這回我腳程較快,總打頭陣走第一個,但我從不是走快的人:「這是我跟山社爬山以來,第一次走在最前面喔。」山路上我回頭跟學弟妹強調。

走第一個,卻不會累,我很自在,並且有足夠的時間調整身體狀態。過去礙於濕冷疲憊,總拖到最後一刻不得不調整時才動作,比如穿雨衣、加風衣、換帽子、脫雨褲……因每個動作都要花時間和力氣,且會讓自己落後,一般能不改變就不改變。

但這回,我變得不怕麻煩了。時不時停下來加以調整,就算落後也沒關係,因為我知道走一走,又會跟上了。心理上有種輕鬆自在,不逃避也不懷疑。只要留心每個當下身體所需。

如果推拿師不說,我不知道我變了,只覺得這次上山走得很順,如此而已。
原來,這樣是把身體當朋友了喔?
那我得記住這種狀態才行,那確實是需要意識積極介入配合。

我好驚訝,我跟身體是朋友了。還是在山上高度使用身體時。
「以前妳下山後不會這樣,這次妳沒用意志力控制身體,是身體帶著妳走的。」推拿師一針見血。

我的意志力很好,我知道。我已將意志力鍛鍊得剛強。

過去入山帶隊,我不允許自己倒下,再辛苦,身體也必須禁得起。我照顧身體,是因為她不能出事,她一出狀況就會影響我,所以我才關心她、保養她──我把身體的自主性拿掉,用意志力取代全部,我讓腦袋判斷做主,身體完全失去舞台。

我對身體狀況沒自信,所以一開始,就用意志力去走,身體只能跟著意志力,我的身體沒有自己。但爬山,其實是身體的事啊!

我就這樣發現了一個秘密。
原來讓身體帶著我走,這麼輕鬆自在。
我的身體比我以為得還要更好更厲害。

「妳手臂變瘦了,下山後,妳變精實了。」推拿師說。全面緊繃的時刻,他不只一次稱讚我的身體。以及我與身體互動的進步。我聽了,很快樂。
我可以?我有權為此快樂?
推拿師只是再次強調我與身體的進步,他用現場與他觀察到的事實讓我知曉:我很好。
而這正是我的需要。

反覆回想著山上自在走路的自己。我的身體好厲害。我與身體……可以當朋友了啊……原來能清楚聽見身體的聲音,是這麼一回事。

「聆聽身體的聲音」這道理大家都懂,我也想,可是,我就是聽不見啊!我不知道我身體的聲音被強大的意識蓋台,我聽不見身體的聲音,道理再懂也沒用。(你們,都聽得見身體的聲音嗎?)

Follow身體的訊息,想睡就去睡,而不是設定晚間十點睡覺。」推拿師說。
我哈哈大笑。
「妳笑什麼?」
隨後我顧左右而言他,沒說我就是那個設定晚間十點睡覺卻無法達標而懊惱的人。

好的,我以後會聽我朋友的話的!
我的這位朋友啊,沉默寡言、無比忠誠,比我想像得還要更可靠,我得給她更多的舞台,一直合作無間下去才行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