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海道硫酸山的日子,我與先生小飽最常做的工作是:除草與集草。

    除草對農夫小飽來說,是家常便飯了,背起除草機他可以割草割一天都沒問題。集草呢,卻不是我那麼熟悉的事。

    硫酸山的主人下島先生相當重視「集草」,我從不知道草是這麼珍貴、這麼神奇,人的積極參與能讓草成為山的滋補聖品,草的力量,能翻轉一座山。

    通常是飽負責除草,集草的工事便交給我。一把耙子,耙呀耙,東耙西耙,不多時便有一座小草山。累人是必須的,它雖然非常簡單,卻需要大量的體力與毅力,有時集草到後來,你看著漫山遍野的草,會覺得這工作永無止盡。

    而下島先生的家屋後方,正是專門蒐集草和廚餘之地,下島讓它自然堆積,一排小山就這麼長長堆過去,其高度已超越了我的身高,年復一年,冬日覆雪,待來年春天雪化了之後,草和廚餘會慢慢變回土壤,繼續生養大地。

    化作春泥更護花。
    硫酸山,是這麼死而復生的。





買地
    那天,下島先生拿出了十多年前他買下這片土地後,硫酸山當時的照片。
    我吃驚得不能自己。


    是,那是土地,一片乾枯的、毫無生命的不毛之地,除了其上有一棟建物(現在的家屋),大片的黃土乾乾淨淨,什麼也沒有。下島說,他以極便宜的價格買下後,才知道土地的真實狀況──政府為建築河岸堤防,開挖這裡大量的表土,卻因無充分調查土壤性質,將表土運走後,下層富含硫磺的土壤暴露於空氣中,形成硫酸,強酸性的土壤在二十年間什麼也長不出來,曾經翠綠的山林從此消聲匿跡。

    「那、那真的是現在這個地方嗎?」我有些怔忡。為什麼現在這裡一片生機盎然,農園與森林皆惠予我無限的滋養呢?

    「是啊!」下島先生笑了,他沒說他花了多少時間和心力復育這座山。




愚公

    下島先生嘗試過各種方法,都失敗,最後一招,便是集草。傻呼呼地、不放棄地、執迷不悟地,堅持下去。到各個地方蒐集草,運回光禿禿的家園,堆起來待自然成為堆肥,然後種下小樹苗,一棵兩棵三棵四棵,直到上千棵……老婆女兒一起來、世界各地的wwoofer也因此到來,集草、栽種、反覆反覆重種……十五年後,小苗變成樹,年年落葉、年年覆雪,動物們回來玩耍、築巢,有了生機,山愈來愈強壯。

    這下島先生,根本就是一個愚公!用最笨的方法,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所以我一個早上的「集草」工作哪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汪洋中的一滴水珠。「草」在這個故事的催化下變得神聖又偉大,我對草滿是愛惜,此外,也對「人」的存在充滿敬意。



人類的力量

    一天傍晚,結束工作後,我們從主屋後方出來散步,小飽至農園採摘新鮮食材,我漫步到那比我還高的草山前,發呆。

    想著一個傻瓜救回一座山的鑰匙,就藏在這毫不起眼的角落裡──可不是什麼神話傳說,這是真實故事!而我們在這裡待了一個月。

    想起下島先生做菜從不手軟,他在乎料理的質永遠大於量。他從來只取他需要的量入鍋,於是鮮採的櫛瓜、茄子時常切到一半就擱置在廚台上,之後便直接往這草山倒,他從不心疼變成廚餘的作物,因為他清楚,一切的一切,至終會回歸土地。

    蹲下來,仔細聞,絲毫沒有臭味,感覺上,這堆小山是人類把無用的草和廚餘陳放之處,沒有人知道,它有一天會變黃金。硫酸山,短短三十年,從一片普通的綠林,到開發成為不毛之地,到現在竟然還有濕地。

    破壞大自然的,是人;復甦大自然的,也是人。



    想起過去在野外看到眾多垃圾時朋友曾說的一句話:「身而為人,我很抱歉。」那時我真的好悲觀,只能默默地點頭,在經濟至上的資本社會裡,我感覺不到大自然的美好希望。如今,身而為人,我可以不用再那麼自卑。硫酸山的存在向我證明:被破壞的大自然不是不可逆的,人可以做很多事情,翻轉環境不是夢。

    一直無法忘記當年看齊柏林《看見台灣》紀錄片中,之於島嶼被開發殆盡的山林,是如何怵目驚心。台中清境農場與廬山一帶,支離破碎的土地,每當颱風暴雨來襲,滾滾泥流讓我們怎麼守也守不住……一直以為台灣就是這樣了,只能這樣,別無他法。那環境還能有什麼未來呢?而今,拾起一把硫酸山的泥土,我看向周遭的樹林,野草漫生──這不是我們的煩惱,這是我們的財富,寸草不生才是真正的貧窮。我震動於下島先生的不屈不撓,那源自人對土地山林之愛,不要小看地球的自我復原能力,只要我們願意,幾近耗竭的大自然終有一天會回來。





匯流

    回台灣後隔年,下島先生來到台灣分享硫酸山的故事,並與台灣民眾有了許多交流與對話。我好開心,擺脫消極無望的態度,了解人與土地共生的方法,這北海道帶回來的禮物,便是給島嶼最美的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