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福裕


那是多年前聽到的一句話,我和一群夥伴剛開始學習帶領自然引導活動的最初,在海邊。 經歷了五天四夜自然的洗禮後,一位學員的心得是:「身而為人,我很抱歉。」 我一直記得這句話,也一直記得那位學員說完這話時,現場一片的哀傷靜默。 每個人都覺得很抱歉,之於環境,之於生養我們的大自然。 我一直、一直很想翻牌,如果這是一張牌,我想看看這張牌的背面是什麼。 多年後,在這一年美濃黃蝶祭,我找到了這句話:「身而為人,我當榮耀。」 這一生,就這樣一直翻牌下去吧,在抱歉與榮耀間泅泳、在榮耀與抱歉間奔跑,如同母親與孩子間無止盡的拉扯。 這篇文章,寫給所有感到抱歉與榮耀的人類。並恭喜2019黃蝶祭專刊出爐。

崇鳳 2019.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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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聲工作坊結束,翌日。 美濃下了雨,淅瀝瀝瀝把愛鄉協進會三合院罩上一層灰濛濛的白紗。與總幹事靜慧相約,閒聊關於身聲的一切。她還在趕月光山(美濃當地報紙)的文稿,煞有其事要我給出身聲全體團員的所有名單……「有必要嗎?」我笑。「有,每一個名字都要在上面,每一位都要好好感謝!」她篤定地看著我。 於是一起蹲在電腦前,確認一個個名字在螢幕上現身,每打一個字就像出現一顆星星。咚咚咚、咚咚咚,敲擊鍵盤的聲音如同敲擊出一個小宇宙。 告一段落,卻被靜慧載到慢熟咖啡館:「崇鳳,妳太累了,我一定要請妳喝杯咖啡!」我覷了她一眼,天知道這之間乘載最大量關係最疲累奔波的人是誰。 美濃黃蝶祭,沒有誰捨得誰疲累,卻永遠相信對方到底。這是無條件愛下去的原因。 咖啡館裡,她與我說組織、師長、美濃當地人對身聲工作坊演出的回應與觀察,我感覺自己像一座橋,搭起了這頭與那頭。咖啡館老闆的兒子小語只有兩歲半,那日也至夜間森林劇場看我們演出,小語因怕黑而提前回家了,「但小語說他看得懂。」老闆說。 而我多麼喜歡,看我們為這裡開創的每一個驚奇。那不是演出來的,我們只是不停練習,把自己交出去而已。 夜裡的森林,因三盞藤編燈亮了。我從未在森林裡聞稻草的芬芳、從未這樣使用山棕如太陽散射,中間是一座火房,那火房,我在山上看了無數次,卻沒想過我會在這裡看到,這表演場於我而言有些不夠真實,如同咖啡館老闆娘說:「不像是美濃會有的東西。」演出前,有那麼一兩分鐘我只是坐在那裡,怔怔地看著這場域、看著你們圍坐的身影,想著:真‧的‧發‧生‧了。 我對夜晚的森林不陌生、對火房稻草山棕藤編燈都不陌生,一切仍如夢似幻。小FO用雙手摀住嘴,驀地想起了什麼:「這就是我的夢想啊!」她激動地拉著我說這就是她最想要的表演場。她的激動輕輕勾出我深埋的記憶,有個句子莫名閃進腦海「學校不教自然課」……那是大四戲劇課繳交的期末作業,我曾有個戶外劇場的想望。 而今小FO和我卻都忘了,我們的夢。 從隨身硬碟調出〝大四〞的資料夾,真有「學校不教自然課」的檔案,我沒記錯。劇本前言我寫下這樣一段話:「追求的,不是劇情高潮迭起、或表演要多傑出,只想道出我對這個環境的敬意,並盡力傳達這個理念給人們:向山致敬,向河海致敬,向這片美好的天地致敬。」 十四年後,原來我還是這樣。一點都沒變。 那大概就是為什麼,演出前我怔怔坐在那裡看著一切:你們的存在、森林的存在、家鄉的存在、村民的存在,一道力量灌注進身體,如夢似幻。 然而真正力量的湧生卻是在隔日早上,我想都沒想過。 在我們集體解離了所有結構、在小FO痛苦跌落又起身後,演出前三分鐘,我從後方見你們走向那片草地(舞台)的身影,感覺每個人都成為一個光點,我真的看見了,每個人都被光包圍,那是一股強大能量的匯集,不論發生什麼事都不會有問題,我不知道那是什麼,但我會永遠記得,那樣無所畏懼走上前的你們。 唯一擁有的,是奮不顧身、相互支持的信念。說:致土地。 我忘了,我忘了我曾寫下的主題,我們只是真真切切地經歷著、進行著,專心致志就是全部。 伯公和天公一定都收到了,不然不會這麼神奇,神奇到最後我們能牽引民眾下河,坐在官方媒體面前,泰然自若、一派祥和。 太奇怪了,我怎麼沒有閃避、也沒想早退?太奇怪了,這些注重身心整合、生態平衡、自給自足……的一群人,安然坐在河裡,聽主席長官致詞……周遭不乏記者媒體和喧嘩的民眾,那道隱形的封鎖線消失了──我們聽他們說話,他們聽我們歌唱,多少人陪伴在身旁、又有多少人作見證。 第一次,我感覺到我與過去抵制的那一端啟動了對話,汩汩流動,就像雙溪這條河。我感覺自己片片剝落、解離,而後重組、再生,毀不滅是我,他們其實需要我們,如同我們也需要他們。 生命出其不意,如同每一場即興。 喝完咖啡,靜慧又載我回協會的三合院,雨不停,我們還兀自站在細雨中說著什麼。「生命總有必然與偶然,有對話與擾動很好,大家其實很需要。」靜慧說。她是多麼高興22年來終於打破民眾〝觀禮〞的形式而讓所有人都走下河。而我,我是多麼著迷於自我的解離與同溫層的突破。那是破碎後才長出來的,接納全部的侷限與框架,換來更多的自由。若不是有你們,我怎能看見生命的浩瀚與深邃。 即便小溪不淨、淺山悶熱,盡頭的展望,卻如此之大。 而我才知道今年他們許給祭蝶儀式的名字:向河流致敬Let the river run. 如同「致土地」,在完全不知情的狀態下,我們精準到位了。那一道長長走下河的隊伍,有老中青三代、有孩子,收納了農村的記憶、城市的渴望、組織的執著、政治的角力,有小八的鼓聲、客家的八音、我的麥克風、青年吆喝、孩子嘻笑、音響吱吱作響、鏡頭喀擦喀擦、人們碎嘴或耳語……而,我們還能聽見更多:猴子跳躍、微風呢喃、黃蝶振翅、河水行路、石頭滾動……我知道的,身聲即此,無時不刻。一切的一切,無一是多餘、無一不是祝福。 眼睜睜看著,一個嶄新的世界、嶄新的自己誕生。原來,愛長這個樣子。謝謝、謝謝──身而為人,我當榮耀。 美濃,崇鳳 2019.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