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圖|佳君


    「老師,再玩一次、再玩一次!拜託、拜託──」


    孩子們群集懇求,不肯解散。我站在那裡,感覺時光如流,嘩嘩嘩刷洗著自己。

    從不知道有天我會將自然引導帶入美濃,帶孩子們在野地間遊戲。天曉得我鼓足多少勇氣,才敢站出來。

    自小,我就是個乖巧壓抑的孩子,之於團體遊戲,能站在遠遠的地方觀看最好,我害怕被抓到、在意輸贏,若非必要,我不輕易加入任一場遊戲。

    長大以後,我擅長帶領戶外場域的成人活動,只是再熟悉自然引導的操作,我仍不知道怎麼跟孩子玩在一起。

    我不是在農村長大、一路玩到大的那種孩子,我的父親母親很年輕便離開家鄉外出打拼,我在城市裡長大,我渴望玩,卻不會玩。

    然而,農村最多的,就是長者與孩子。返鄉第四年,在當地組織的鼓勵和督促下,我硬著頭皮上陣,在校園的後山第一次帶了兒童自然引導的遊戲。

    「老師,再玩一次、再玩一次!拜託、拜託──」我被孩子們圍繞,感覺身體深處那倔強壓抑的幼年身影逐漸被孩子的嘻鬧聲稀釋,我舉起右手:「好,礙於時間因素,我們來玩個超快閃遊戲,兩分鐘就結束!」孩子們又叫又跳地歡呼,我哈哈大笑,一瞬間希望自己不是裁判,如果可以,我也想一起下去玩……

    農村的孩子這麼救贖了我。

    夜裡,在美濃國中的演唱會中遇見僑,返鄉三年的她是鼓勵我的幕後推手,同時亦是這次兒童遊戲的行政。我們一起站在舞台側邊看生祥樂隊的演出,我看著她胸前甫滿周歲的桐桐,抱起桐桐,隨樂聲跟桐桐一起手舞足蹈。

    重劃過後田埂改轉直角/柏油路舖得密密麻麻/耕田是越來越省力/但越來越難賺食/縣道184這時候/像一尾水蛭/趴附我們這個莊頭/越吸越肥、越吸越光鮮/一莊子後生/被它/吸光光

〈縣道184〉的詞大辣辣地在舞台上的螢幕走著,那時我就想:為什麼是全被吸光光?我就偏要回來!」聲光色影中,僑俯身在我耳邊大聲說。我看著懷中的桐桐,這小傢伙會繼承母親不屈不饒的柔韌嗎?她會熟悉我們的氣味與信念,她會長大。

    曾以為我永遠不會回鄉,多年後卻帶著對自然引導、登山行旅、即興吟唱、自由舞蹈等鍾愛歸來。面對家鄉,我不停止質疑農村:鄉親們努力為農事打拼,我所鍾愛的這些東西,真能被保守封閉、苦幹實幹的客庄所接納?

    我憂慮自己無法符合長輩們所期待,我所鍾愛的物事在在超乎他們理解。難以言說的糾結藏匿在孩子底心,不輕易揭露,我只能做我可以做的,比如硬著頭皮帶遊戲、比如辦一場開發身體和聲音的即興工作坊。

    那日,當工作坊成果的紀錄片播出,一位長者起身分享心得:「其實在那之前我們真的很焦慮,一切無可預期,我們只能相信你們辦得到,我們只有……信任。」那當下我的眼眶紅了。這就是美濃,穩紮穩打、按部就班的家鄉。之於不按牌理出牌、永遠計畫趕不上變化的年輕如我輩,他們努力抑制焦慮,隨我們一齊步向未知。當前方一片空白,他們如何確信一定會順利?不,連我都沒有把握,但他們相信,他們願意相信,這股力量推著後生前進,美濃就前進了。

    於是,家鄉地氣緊實地扣住我,如同樹根牢牢抓著土壤,飛翔的靈魂不致飄逸迷失。返鄉之女歸來,不是為服務故鄉,只為經歷這一切。然後,我才能理直氣壯地說:美濃,真的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