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程靖芸、阿朵默

    阿美族的朋友未上過高山,找我們相伴入山。登山口祭告過後,便一步一步往上爬。走在最前頭,我想著,這不知是第幾次走這之字形高繞了,這會兒是松坡、再上去會經過一小片白木林、再來是松風嶺、多加屯……閉上眼,能輕易想見之後的風景,連路樹的形狀和姿態我都記得。怎麼會有一條山路可以相伴這麼久呢?久到你熟悉的不只是地勢或林相,更多在於自身的轉變。

    「崇鳳,妳的體力真好。」後頭一位五十多歲的阿美族媽媽喘著氣跟我說。這位阿姨,不是我體力好,我走這麼多回了啊,不過維持一貫緩慢的步伐向前而已。「……好像回家喔!」我轉身跟阿美族媽媽說,帶點滿足的笑。我跟她說這條路我走快二十年了喔,只要回來,隨便怎麼走都溫馨。

    你用你的方法認識一座山,你付出你的生命與時間與祂交融,這山看過你稚嫩的模樣、看過你走沒兩下就氣喘吁吁、看過你的恐懼你的憂慮你的貪生怕死,這山知道你、這路識得你,這是難能可貴的幸福。

    最早最早的時候,你什麼都不懂,逕跟著哥哥姊姊上山,忙低頭走路,路邊風景就這麼稀哩呼嚕走過,你來不及也不懂得好好欣賞,只記得審馬陣草原真他媽的長、五岩峰暴露感很強,好險南湖圈谷還有一間可愛的紅色小屋(南湖山莊),屋裡有你夢想的奶茶。

    那時登山口還在思源啞口,自思源啞口走到登山口不僅得過溪,還真遠!可是當起登地改至勝光果園後,時間瞬間減半,走著硬梆梆的水泥路,高麗菜的肥料氣味漫散,你卻又懷念起思源啞口那一路的野趣。

    大學最後一年,你與學長姐相約縱走北一段,此後你愛上帥氣的陶塞峰,喜歡在大石間跳來跳去,自以為是孫悟空;你發誓再也不去馬比杉山,你不能明白走那麼遠只撿山頭的意義在哪裡;你記得朗朗晴空下學長指向遠處的小木屋,一幫人殺下的南湖南峰山屋,屋後的小溪多美;你記得中央尖溪山屋有多陰暗,而中央尖山又有多高多遠……

    隨後你想起第二次走北一段的自己,跟隊友揮揮手決定獨留山屋,隨後在陰暗的小屋裡點著頭燈寫字──你用入山證背面的空白,寫下伴朋友居家生產的陪產日誌。無所畏懼的出生,在無可仰賴的荒野中,給了你莫大的勇氣與安定。

    慢慢的,你變了,你不在乎百岳,只管走喜歡的山,只管在緩慢的上坡中找到自己的韻律。你朋友也想要這樣,於是你學習帶人入山。你記得你第一次當嚮導壓力有多大。可你因此能向別人介紹你喜歡的山,讓別人認識到台灣的美、完成別人不可思議的夢,又是多麼榮耀的事。


    直到有一次,你獨登,在圈谷中央那個紅色小屋裡待了一個月。每天拉筋、書寫、撿垃圾與散步。你發現土地下的垃圾藏得那樣深,舊垃圾不走,新垃圾還來,你一個人撿著撿著就對天空大吼大叫,你這麼喜歡山、也這麼喜歡人,你問老天:是甚麼原因讓人忘記探險也要負責任的呢?

    憑著識人的直覺,你甚至找山友幫忙揹垃圾下山。到底一個女子獨登是引人注目的,山青或山友都關照你,你一人待在山屋裡看人們來去;一人獨坐山屋外靜候天明;一人仰望大山任大山俯瞰;一人思索著自然與文明的距離。你確信人渴望山,卻無法真正靠近山,野地的生態迷人,但你卻更著迷於山屋裡諸多登山者的生態與心態,「妹妹啊,為什麼要一個人上來這麼久呢?」人們如是問。


    多年後,你不再懷抱離群索居的理想,開始陪著一群又一群的孩子上來,在他們的眼中看見與野地小花一樣的光芒,你分享南湖大山對你的意義,讓孩子們引你理解山野傳承的奧義,原來這個山區,你有那麼多的故事可以說。

    直到有天,你連圈谷也不再上去,你下到南湖溪,花很多的時間在溪畔生活與玩耍,你們追尋動物的足跡、或沿溪流溯去,你發現你哪兒也不必去,就在這裡,便足以耗上幾天也不厭倦……

    於是當你又從登山口開始起登。


    一路上無人能猜中你們的行程安排──誰會花七天只去南湖溪?連雲稜山莊都不到!你看著阿美族媽媽坐在南湖溪畔發呆、孩子們精力無窮地用樹枝、苔癬和石頭蓋小房子,你們裸身跳進溪裡游泳,躺在大石上曬太陽,發出「好舒服喔……」的喟嘆。你終於明白,山永遠都在,而人們卻不一定要抵達所謂的目的地。

    你花上快二十年,才理解攀登的另一種可能:那也許無關乎攀登的高度或路線的長度,而在於心理滿足的深度。下山路上,孩子們走得比上山更慢:「妳先走。」孩子停下腳步跟你說。你越過孩子,回頭看,才發現他們一路邊走邊撿(垃圾)。你笑了,就這樣被孩子療癒,對於勝光停車處登山客積累的垃圾小山,也就這麼釋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