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妳家樓下等妳,妳未準時出現,想著妳應該一邊哄小孩一邊忙出門,我告訴自己不要打電話給妳。

身為一個全職媽媽,妳最大的願望是進電影院看一場電影。於沒有孩子的我而言,這個願望很小,但我知道,妳得花費多大的力氣才能走出去。

妳老公也沒說不行,他必須一打二,妳得背負著他的無奈或妥協,才換來那一點喘息的空間。即便如此,妳仍會內疚、會心虛,妳仍然懷疑:我是不是一個稱職的母親?

82年生的金智英。妳知道這部電影嗎?!」我到妳家,妳興高采烈地問。

我坐在沙發上搖搖頭,蛤?金智英是誰?

一室的小孩玩具,餐桌上有未洗的盤子,我嚷嚷想吃點心,妳一手抱著未滿周歲的孩子一邊打開冰箱,「妳要肉桂捲、蛋糕還是蘋果派?」一邊絞盡腦汁滿足我的任性。

「什麼?妳不知道,這部電影在媽媽界很紅!」妳嚷嚷。我感覺到妳想看的心。

「喔。」我嘴上回應著,心想:「嗯,我不是媽媽,也不怎麼關心電影。」

「妳想看的話,我明天陪妳去看!」我起身放話。孩子哭了妳正在安撫她,這個下午孩子很焦躁,我開始猜想是我這閨蜜奪走她媽咪的注意力。

妳抬起頭,看著我,對我這提議有點怔忡。


妳的先生經常工作到晚間12點才回家,妳成天過著一打二的生活。能否去看電影也得等丈夫回家後徵求他的意見才可能發生。

妳告訴我妳的夢,為著妳無微不至地照顧孩子,黎明仍是夢見孩子從窗戶跌落下去,「死了!」妳驚恐起身,無法接受夢裡的失去,告訴我時仍驚魂未定。

我說,妳的恐懼需要被安撫。「需要嗎?」妳問。

據說妳老公帶點抗拒地答應一打二。只有兩小時,電影院又在妳家對面,即便如此妳還是覺得妳任性。妳問了數次自己該不該去看電影,這樣是個好媽媽嗎?

「如果不行,我們還有下次。如果可以,讓我陪妳完成妳的願望。放心,我們再怎麼變怎麼老,我也不會離開,不會讓妳輕易失去。」這個早上,我想起妳更早前做過我們拋下了妳的噩夢,回了妳訊息。

於是當,我到妳家樓下等妳,妳家對面的夢時代電影院於我而言再不是資本主義的象徵,而是妳的夢想。妳遲到了十分鐘,匆匆忙忙驚魂未定,衝出來時還坐在別人機車上借用後照鏡繼續畫眉毛,「費了一番功夫才把奶從孩子嘴裡拔出來,我剛還在電梯裡上隔離霜!」妳一邊弄一邊自嘲,我怪笑地看著妳。

「欸,我們等一下是要進百貨公司,妳上隔離霜幹嘛?」我翻白眼。

「唉唷,一定要的,再等我一下……」妳硬要畫眉毛,我拍下這位手忙腳亂還是要美美出門的母親。

怎麼感覺到妳的雀躍,有點像……飛出籠的鳥兒?

並肩走向電影院的路上,開心如青春時期的我們。「襪子還來不及穿。」妳拎著手中的襪子,我低頭看妳踩勃肯鞋赤裸的腳,大笑:「要不要坐路邊先穿一下?」

「先去電影院,不然來不及……」妳繼續碎念根本沒想該穿什麼出門,只好穿昨日碰面的衣服。

忘了我們有沒有勾手。

正午的陽光很好,這是我第一次走進台南南紡夢時代百貨公司,妳說妳也是第一次來看電影(得了吧,生兩個孩子哪有看電影的權利?),兩個人找著進電影院的入口。

「妳說要看的是什麼? 一個姓金的女人?」我說。
82年生的金智英!」妳瞪了我一眼,認真把電影名說了一次。

電梯裡妳躲在角落忙穿襪子,我嗤笑出聲,瞥眼看到旁邊的大叔奇怪地看了妳一眼,我聳聳肩,想起冰雪奇緣的艾莎名言:Let it go, I don’t care

不知為何,狼狽而甜美。

已經忘了多久沒一起看電影,連買票都很緊張,彷彿沒看過電影似的。假裝冷靜其實想又叫又跳,「這兩位婦女是怎麼了?」妳笑著往我身上倒。

我衝去跟看板上冰雪奇緣的艾莎合影,像小女孩似地學她的動作,下一秒妳像個媽媽似地為我拍照。隨後我們就自拍了,「要把艾莎放進來。」妳煞有介事地調整角度,與年輕時期的自拍完全不同,這一刻費盡努力爭取而來。

妳拋夫棄子,我捨命陪君子。距離妳的夢想,我們就靠近了一點點。

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明明很趕,時間卻變得很慢。走進五號廳一刻,「喔耶!」妳弓起身子握拳,我抓穩這一瞬間,看見了小時候的妳──那是一個興奮快樂的小女孩,走入夢想已久的不可思議。

久違了,楊豆子,那時候的妳,真的很可愛。

「這是我第一次看韓國電影。」廣告時我俯身在妳耳邊說,聽見妳倒抽一口冷氣。就這麼看完了82年生的金智英。

幹這什麼鬼片,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因電影太壓抑痛苦還在廁所裡大口呼吸調整氣息。女者如斯,金智英是我們這一代小家庭所有壓抑犧牲的母親縮影。我指著妳說:「妳怎麼這麼理性?」這位太太,家裡還有老公和兩個小孩在等,等一下妳又要走進電影場景裡了。「我也有哭啊……」妳蹙著眉,繼續思考著電影。妳很想知道,解決方法在哪裡?

一邊搭乘手扶梯一邊慢慢走往妳家,我們聊著女人與孩子。「這部片只有媽媽們看是不夠的,沒有當母親的女性、不管是不是父親的男性都要鼓勵來看才好。」我跟妳說。

如同大學時代走在校園裡的某條紅磚道上一樣,我們議論著分析著,而今我們已沒有大把時間,妳小孩在樓上嗷嗷待哺,我老公在等不知何時才回去的我。

說再見前我們擁抱,向彼此說:勇於選擇喜歡的。「我可以嗎?」妳問。我有權選擇我喜歡的嗎?天知道這有多難,要不內疚的話。

我沒上樓去見妳背後那位支持而妥協的男人,但我要說,翁漢昇,謝謝你犧牲假日一打二,成全這小小遙不可及的夢想,儘管只有三小時不到,卻滿足了很多很多。

親愛的,我們從不曾失去什麼,因為所有人,都已經盡全力去成全每個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