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下午,我和母親窩在廚房裡,將酒桶裡的米酒一點一點小心倒出來,裝瓶、密封、裝瓶、密封……偶有失手,酒液潑灑出檯面,「哎呀!」母親驚叫,「沒關係,倒了便倒了,一點點不礙事。」我說。
廚房,於是酒香滿溢。
直到我們將所有回收玻璃瓶盡數裝滿,母親還去向叔叔要了幾支空酒瓶,並自房裡搬出一個大玻璃缸,這批新釀好的酒,才有了棲身之地。
四處瀰漫著醇厚的酒香,香氣飽脹,穿透了廚房傳到了外頭。「我們好富有喔、好富有喔!」聞著這濃郁獨有的香氣,我開心地宣告。一想到廚房藏有滿滿的酒,我就感到神氣和驕傲。
事實上,我和先生小飽都不喝酒。不喝酒的原因不是覺得酒不好或為了健康,而是只要看到酒,就會想起年輕時夜夜笙歌的買醉記憶──大學時喝啤酒要乾瓶拚氣魄,為了被喜歡被認同,我照做,後來也成了一代酒國女英雄,可以仰天一飲而盡並捏扁酒罐以證明什麼,但那並不表示我喜歡喝酒。
我假裝我能喝,別人以為我喜歡喝。
結果我怕了酒,離開學校後能不碰酒就不碰酒。我無法理解那些愛酒品酒的人是怎麼想的,從不知道好喝的酒是甚麼味道。這麼一過,就是十年。
直到這年,稻子收割,收割前,我們在田間做了場敬天謝地的簡單祭儀,供桌需要酒,我不想用紅標米酒,又找不到適切的好酒。很巧,我邀請到田裡來跳舞的朋友帶了一瓶酒來,說是另一位朋友私釀的米酒,有機糙米釀製的喔!天降奇兵,我歡天喜地倒酒敬天,完成了那場收割儀式。
此後,我便想用自家的糙米做酒,聯繫上那位傳說中的朋友,詢問釀酒事宜。喔,我們不賣酒,做酒純為自用,或料理或祭祀,請問你願意為我們做酒嗎?對方是個年紀和我相仿的女生……好厲害,會釀酒呢。由於要的量不多,我們談好了交換條件,碾好備好的自家糙米,這麼被載去了海邊。
釀酒的女生告訴我,做酒那幾天,天氣異常冷,因此多發酵了一天。她謝謝我們,這次做酒她做得很開心,完成後,她能聞到這批酒的香氣不同,尾韻有股淡淡的芋頭香──我才想起我沒告訴她,我們種的米,是芋香米。
在一個寒冷的夜,我們抵達她的工作室,相互擁抱過後,把酒載回家。一路上我想著:稻子變成了穀子、穀子變成了糙米,而糙米,就這樣變成酒了。那一刻,酒在我的心裡,確實多了份神聖的韻味。下回有機會,真該來這裡參與製酒。我不通曉這其中的奇幻繁複,但在嗅覺上,我能清明地覺察其不同:稻香清幽、穀香粗曠、米香雅緻、酒香醇厚……香氣殊異,各有迷人之處,卻是同一種東西變化而來。
土地的生長與人的勞動,怎麼可以變化出那麼豐盛的世界?
對酒的恐懼逐漸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富足與榮耀。原來我這麼渴望擁有自己的酒、自己的覺知、自己的故事。那酒不是別人灌進我身體裡的,是我從自己的需求中長出來的。為儀式、為料理、為土地與人的連結。啤酒泡沫的氣味已遠去,我倒了一點米酒,慢慢喝下,溫厚的香醇溜過喉頭,不苦不嗆也不澀,驚人的滑順!嗯,三十度是嗎?輕輕搖晃著酒杯……好像,可以開始喝酒了。
圖|成大山協、洪小飽、林靜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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