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蕨



一、
    一條自小以來,烙印在記憶裡的路。

    小時候,逢年過節,父親開車載我們自高雄市區回美濃,小小的我趴在車窗上,總是這麼看著成排的青山,不知不覺就到了故鄉。

    大學時,學長開車載我們來美濃玩,在那個岔路口轉身問我:「走哪一條?」明知直行較近,我卻為了看那成排青山,指著左邊的路說:「這條!」然後趴在車窗上,跟夥伴嚷嚷:「美濃的山很漂亮喔。」在他們頻頻點頭的神情中,驕傲地抬起下巴。

    我並不知道那一列青山在記憶中何時扎根,只知道成排青山,對一個長年在外求學的孫女而言,如守護神般駐守心底。多年後,阿公阿媽相繼辭世,我與先生自外地搬回老家居住,這條連結美濃與旗山的路,便成了日常風景。

  但只有我知道,那一點也不尋常,如夢一般,每當我望向那排青山,就會與小時候趴在車窗上的自己相遇。


二、
    加快腳步,往前找營地,可是怎麼走,就是沒有較大的平坦之地。我愈走愈快,心想往後一路要都是這麼狹窄的路徑,要在哪落腳呢?

    突然停步,發現此處勉強可紮一個雙人帳,只是地不平整……難道要住這裡?

    再往前走,在一堆岩塊間上上下下,接著右側出現一面大岩壁,山徑狹窄地沿岩壁左側繞行,高而且長。

    沒辦法,我往回走,決定在方才雙人帳寬的所在地等夥伴阿蕨。

    等了一會兒,阿蕨才出現。

    「妳想折返走回叉路口紮營、還是往前推到下一個山頭平坦處?或乾脆就地搭帳……」我其實在意一個好營地的設置,它是沉澱、休息之處,可以撫慰登山者一天的疲憊,如果可以,真不想選第三個。

    阿蕨沉吟許久,看得出她心裡掙扎。時間是下午四點半,回頭有她恐懼的岩稜,往前可能走到摸黑。「不然,就在這裡好了……」阿蕨低著頭,吶吶。

    「好。」我說,看似回應阿蕨,其實是對自己勸說。真要住這裡?環顧這進退不得之地,連拉撐都有困難……我心目中的營地,該是感到心安的地方啊。

    阿蕨就地坐下,她需要休息。我去撿柴,森林裡撿柴容易,處處有枯枝。我一邊撿,一邊感覺不對勁,就是沒有「落定」的感覺。理柴時,發現這裡是個風口,風大除了冷,生火也有風險。

    我悶聲不吭,默默轉身往前探,走過石堆,走到方才那一大面岩壁,不知為何,突然間感到安定。大片岩壁好有安全感,光線雖不若剛剛明亮,卻有完美的隱蔽性,這裡無風,安靜莫名,山徑窄窄,剛好容身。我深呼吸一口氣,思考睡在岩壁旁的可能,呼喚阿蕨前來。

    阿蕨也喜歡這裡。太好了,就睡這裡吧!無法搭帳,露宿也行。這小小狹窄的山徑,竟是我們今晚的棲身之地。

    從未想過「家」是這樣、從未想過住這種地方也能安之若素。斜坡的森林安安靜靜,向晚的風吹得葉子沙沙作響,我是雀躍的,只因找到一處心安的所在。我把自己的身體貼在岩壁上,輕輕跟石頭說:「謝謝,我們今晚住這裡,請多多指教。」

    火生起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記得火光乍現一刻,在黑黑的森林裡燃放出金色火焰,「哇──」我們都驚呼了,為著火帶給我們溫暖,如星星閃爍的光亮,平撫了我們的困惑與疲累。與阿蕨輪流顧火,大大的岩壁下,是一簇小小的火,然則岩壁反映的火光,卻明亮到兩人的臉都變成金色。

    柴不夠了,我再度離開,四下尋找散落的枯枝,抱著一堆柴還未走到營地,就看到大岩壁隱隱輝映著橙紅色的火光,夜愈黑,光照愈亮,阿蕨靠著岩壁,坐在火堆旁,竟一點也不顯得孤單。我愣愣看了幾秒鐘,覺得這個畫面好美,窄窄的山徑上,火光、岩壁、與顧火的女孩,一切安穩、靜定,且帶有詩意。

    那到底是怎麼配置出來的呢?完全不在預料之中。我才發現岩壁的秘密──石頭有靈,看來冥頑,剛硬中卻藏有巨大的溫柔。

    那是,當初在山腳下看這一列青山,怎麼也看不到的。

    想起中午要過陡峻的岩稜,阿蕨蹲在地上很害怕,我想起那一句話,蹲下來與阿蕨說:「石頭供養眾生。」

  俯身觸摸粗糙的石面,灰白的地衣呈圓塊不規則散落,愈大的石頭,就貯存愈多太陽的光熱。這一列青山,屬台灣玉山山脈的尾稜,多處是岩稜。岩稜裸露,有其暴露感,卻剛硬堅穩、蒼勁有力。瘦削分明的肌理中,藏有遠古的密碼,遠處的南北大武山、阿里山山脈或大小崗山,皆訴說著同樣的語言,包含地塊的升降、祖先的遷移……「最先是石頭,石頭崩解之後,才有泥土,泥土生出植物,有了植物,才有動物。」我撿起一塊石頭:「所以,不要害怕,石頭供養眾生喔!是我們的母親。」

  抬頭,望見阿蕨閃閃發亮的眼睛。

  現在,我站在黑夜裡,火光映照間,看見她與那面大岩壁,安然自在共存的畫面。恍如有張古老的皮鼓在身體裡敲擊,咚、咚、咚咚──喚醒了古老的我。

    於是那個夜,兩個女生蹲坐在岩壁下,對著火,說了很多關於老家的心事,心事如火星,漫散在森林中,也被石頭記憶。

    那是我第一次,睡在這列青山之上。

    沒打算一邊睡一邊顧火,但嗡嗡的蚊子很吵,火又正好在頭頂的位置,一個翻身動手,就能添柴。只要有火,裊裊白煙就會驅散蚊子。於是一邊睡一邊顧火,一邊顧火一邊感覺著白日山徑上的思緒,在火的一明一滅間,慢慢沉澱。這令睡眠斷斷續續,於我卻莫名滿足。倒是阿蕨,她的位置離火堆較遠,被蚊子干擾到頻頻在睡袋裡踢腳,直到我忍不住問她:「要不帶二人帳到前面那個風口搭?」她點點頭,暗夜中,我們拎著睡袋與帳篷,再度回到那雙人帳大小之地,帳篷立起,阿蕨鑽了進去,我鬆了一口氣。

    心上惦念著火,返身回到大岩壁旁,火已熄滅。拉了跟較粗的大柴放到火的邊側,俯身趴在火前,把生命的一部分送給火:深呼吸──輕輕吹氣、吹氣,又細又長,小心翼翼,這一呼一吸間,火就活了!

    好喜歡火在,謝謝有火為伴。閉上眼,感覺著火光閃動,想起童年老家的大灶。覺得心安,覆又沉沉睡去。

    黎明時分,我夢見阿公,在操場中間的青青草地上,耙著金黃色的穀堆。一落、一落,青綠色的草地漸漸地,轉成了成片的金黃。站在場中央的阿公耙著耙著,突然間站直了身子,朗聲宣布:「穀子是寶藏!」其宏亮威武的聲音貫穿了整個操場。

  夢醒,天色大亮,我轉身,那根粗柴竟已燒完。我晃晃頭,想著阿公。第一次夢到阿公,他怎麼會在這時刻入夢呢?

    「穀子是寶藏」、「穀子是寶藏」、「穀子是寶藏」……整個早晨,這句話都在耳邊繞旋,我與阿蕨分享夢,阿公的話在山裡聲聲迴盪。這才知曉,回家種田原來是一種驕傲。

    火早已成灰燼,而灰燼猶有餘溫。


三、
        三十歲以後,終於走過這列青山。

  我不再張頭看望,幻想著青山之上有些什麼。而今,我知道山上的岩稜有多偉峻、樹林有多美、從上頭眺望的楠梓仙溪和美濃平原又有多開闊……青山之下,就是那條道路,藏有趴在車窗上看山的童年。只是年幼的孫女已然長大,二十年後,回到同一條路上,細細刻劃返鄉的生命風景。

  一面農耕,一面筆耕。

    我往返著這條路,月光山、靈山、金字面山、福美山、旗尾山……細數每座山頭的名,如細數家人的名。我看著祂們,祂們也看著我。一代一代關於青山的記憶就這麼順風流轉,自阿公阿媽、到爸爸媽媽、到我輩,如河水一般,默隨血液奔騰。

    那麼豈止穀子是寶藏呢?森林是寶藏、石頭是寶藏、火是寶藏、夢也是寶藏。我住在寶藏堆裡,那一列青山啊,陪著我穿越了童年少年以及青年,橫渡千山萬水,依舊穩穩坐定。我哪兒也沒去,但也哪兒都去了。


/謝謝蕨的畫/